第五章
龍傲天與唐逸在瀑布不遠處安置,用樹搭了樹屋,上有松柏樹枝覆蓋,下有藤蔓供其上下,就近水源,平日裡取了冰雪回來拿火劃開煮上一煮,唐逸的廚藝很好,龍傲天狩獵也是一絕,故而不曾餓到自己,唐逸的包袱裡帶的生活所需用品甚多,連金瘡藥之類也有一些,閑着無事便滿山亂竄,找常見的藥草,找回來趁着有陽光的日子曬一曬,磨成粉末收好。他甚至在冰雪覆蓋下找到一些野菜,鮮嫩欲滴,拿龍傲天狩獵回來的兔肉切碎,包裹在野菜裡捏成團子上火蒸上一蒸。蒸菜團空隙裡,他在雪地裡打了一套鷹拳,瘦小的身體營養不良,發絲枯黃,但在肌膚下能看見一層流動性的薄薄的肌肉,拳風狠辣拳勁綿綿不絕,日積月累厚積薄發,全身發熱後去瀑布打水洗澡,瀑布水太冷,觸手成冰,水用木桶打上來稍微放置溫度就會上升,比冷水冰但比瀑布熱一些。
洗完澡,将枯黃無營養的頭發梳理的整整齊齊,換好洗幹淨的衣服,正好趕上第一鍋出爐的兔肉菜團出鍋,熱氣蒸騰兔肉的香味和菜團的清甜彌漫整個木屋,他急急忙忙用幹荷葉包裹好塞進懷裡狂奔向雪山山頂。雪山寒冷,東西出鍋一刻鐘時間就冷的索然無味如同嚼蠟。心口滾燙,攀登上藤蔓時疼痛難當,手下一滑,險險摔下山去,好在他機靈,用釘子釘在山崖上固定住身體,艱難的往上攀爬。心口越燙越好,東西才冷的遲。
手掌扣住崖口,手臂用力。
翻身在地微微喘氣,已經是滿頭大汗,每次上山頂都是一場生死較量,修真者的手段果真是強悍,他要是修煉到天羅詭道的深處也是不怕,飛鸢一縱也是能上來的。
山頂空無一人。
每日裡打坐的劍修不在。
寒風呼啦啦的打在臉上,好似嘲笑他的自作多情。
孩童呆呆站在原地,表情好像要哭一樣,抽動鼻子,右手在地上一抓,抓起一團雪揉搓臉,将淚水掩蓋,唯有一雙眼睛紅彤彤跟兔子似的。他将菜團取出來放在劍修常坐的地方,又特意放在避風處,神态虔誠舉止小心,末了還拜上一拜:“神仙,我明天再來,這是做好的兔肉團子,冷了就不要吃,明天我給您做好吃的。”
他明天還來。
唐逸離開後,半空中顯現出個人來,眉眼俊雅神色柔和,一雙眸子暖如春水,卻深不可測:“師弟,這孩子好誠的心,天生金靈根金靈體,修煉劍道事半功倍,心性又純良,心智堅定,為大毅力之輩,入你門下何嘗不可?”
蘇晚枕默然不語。
風聲呼嘯,師兄的聲音有些模糊,聽得他說:“你若不喜,入我門下便是。”
他擡頭,淡淡道:“師兄若是願意,收了他們也無妨。”
說罷,一卷衣袖,人化為浮光掠影消失,那人當真去山腰尋到唐逸與龍傲天,軟硬兼施,無可奈何之下将兩人強行卷走,飛往百裡外的問道峰,劍閣諸峰,相隔甚遠,平日裡來往,飛劍禦風不過片刻,若是凡人行走,不說山林間猛獸毒蛇,就是那山路險惡也容易喪命,難于上青天。他默默掏出袖子裡的團子,放置時間久了沒了熱乎氣兒,咬下去硬邦邦,入口還有野菜的香味,整座雪山再度空蕩蕩,沒有呼嘯山林好不快活,也沒有日日上山美食佳肴,天地俱靜,安靜的可怕,千年不化的冰與雪混合狂風肆虐起舞,嗚嗚作響,難以言表的滋味湧上心頭,淡淡的惆怅。
扯動嘴角,微微一笑。
你說這人,怎麼就這麼犯賤呢?
他師兄為問道峰主,向來護短愛惜門下弟子,一身修為不比他弱,入他門下,唐逸與龍傲天的前程會更好,至少比他要好。
他是不願意扯上關系。
可他卻忘了,是人,都是會寂寞的。
日複一日,連微末的陽光也不複存在,永遠的素白覆蓋素白,大地安甯,前些日子熱鬧的獸潮譬如朝露,蘇晚枕也就恢複了以往的日子,修煉,再修煉,他也是天賦卓絕之人,天生水靈根靈體,又入劍道,殺氣淬體不似活人,冰雪靈晶一日複一日的入體煉魂,連本命之劍都是萬年冰魄混着千年玄鐵所築,冰雪封印住七情六欲,不會笑,不會哭,不會動怒,喜怒哀樂七情不動,他就是一座冰雕!可隻要是人就會寂寞,無窮無盡的寂寞,習慣熱鬧之後再回到那片空曠,即使是他,也會有一絲怯弱。他是沒有根的浮萍,一味的修煉,從築基到大乘,不過千年,堪稱上三千世界的絕世天才,他被師尊帶入劍閣後鮮少離開,初初時,會記起前世的喧嚣熱鬧霓虹軟語,記得鄉下滿山田野金黃盛開的油菜花,記得田埂阡陌奔跑的光屁股小孩,記得黑白電視機前昏昏欲睡的老貓,記得父母那張模糊的面容,還有拳拳愛子之心,他不是沒有感情的。
冰封堅硬的心尖劃開一點柔軟。
同為異世的唐逸與龍傲天與他引起共鳴,那份思念不曾消失,深埋心底,陡然想念起來,加劇擴大,難熬疼痛。
天空自遠方卷來濃重雲層,烏雲壓城,雷聲轟鳴,威壓重重電蛇竄動,猙獰撕裂天空,紫色雷電彙聚在雲層中凝聚成柱,雷霆萬鈞,直轟而下。
天劫!
還是六重天劫!!
聲勢浩大,方圓數百裡被劫雲覆蓋,天劫之下,天道威壓,衆生顫抖。
五峰峰主同閣主大驚,遙望蒼梧峰方向,眉頭緊皺,喃喃自語。
“竟是又突破了?”
問道峰主掐指一算,歎息:“師弟大才。”
短短千年就到渡劫期,這讓他們這些萬年才至大乘的人心生羞愧,羞愧之餘,更多的是歡喜。劍修一心修劍,同期峰主都是一輩師兄弟,自幼相攜長大,唯有小師弟不同,他是師叔在半道上收的徒弟,蒼梧師叔先前兒有個弟子,可惜紅乘塵劫難逃,生生應劫而去,師叔千年心皿一朝付之東流,心灰意冷之下在山下随便抓了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收為徒弟,故而上心甚少,隻能說盡到做師傅的本分而已,小師弟就是磕磕絆絆在一衆師兄的扶持下長大,對于小師弟,與其說是師弟,還不如說是半個弟子半個兒子,他們對自個兒徒弟都沒什麼操心過,再說,都是孑然一身,對小小的懂事的小師弟心軟一些就當做了兒子一樣疼愛,好在小師弟争氣,天賦卓絕性子堅毅,比他強行帶回來的兩個徒弟都好。
心念一動,手指掐算一陣,他眉頭一皺:“不好!那兩小子竟然自己跑回去了!!”
他閉關數日,出關就是師弟天劫,難免有些疏忽,那兩小子死都不肯拜師,原想出關後磨磨性子,此處離蒼梧峰有百裡遠,起見毒蟲蛇蟻無數,險象環生,萬一喪了性命可如可是好?
這樣越想越不安,人趕緊下山尋找。
龍傲天看着踩着飛劍的人在上空略過一陣後遠去,吐了口唾沫:“個牛鼻子,想抓小爺回去?哼哼。”
唐逸勸他:“莫要磨磨唧唧,趕緊上路。”
“……”
什麼話從唐逸嘴裡說出來都難聽的很!
少年撇了撇嘴角,也沒說什麼,奮力鑽出來,回頭沖酣睡的黑水玄蛇恭恭敬敬行禮:“大恩不言謝,日後若有需要,閣下可來蒼梧山尋我。”
他這話倒不是大話,天下間飛禽走獸,修為越高化形越困難,有他幫助,事半功倍,要是問黑水玄蛇為何不吞了他?他身上有獸神一魂一魄和祝福,吃了他,他頃刻間就能占據黑水玄蛇的身體再化出一具人身,所以他為所謂懼,黑水玄蛇就不行。呼呼大睡的黑水玄色翻滾蟒身,打着呼噜也不知聽見沒。
唐逸與龍傲天在林間尋了兩頭奔雷獸趕往蒼梧。
蒼梧此刻是雷雲的中心點,整座雪山被雷雲吹枯拉朽冰雪震動,從山巅開始觸發雪崩,山林間但凡有些修為的靈獸俱庇護族中子嗣,靜待天劫過去。
天劫一道比一道重。
到最後一道,紫色光柱化為全黑,醞釀了大半個時辰,無聲無息,就這麼從天際直射而下。
蘇晚枕手中有一劍,劍身晶瑩剔透,薄如蟬翼不斷嗡鳴。
道衣破爛不爛,衣角焦黑,被雷電燒過,皮肉也有損傷,唯有心中眸中不掩其志,堅定強大,隻以手中之劍,欺身而上。劍光明亮耀眼,與雷電黑白分明力量交織成黑白兩色混沌,無聲無息,在劍身指引下,電光成一團将人包裹起來,球的四周,電弧摩擦地面,撞出寸長的坑洞來。
最後一道劫難。
心魔。
他在雷劫中渡心魔。
此劫本就由心生,心魔一動,觸發其感,七情微弱,被無限擴大。
往日重重水中花鏡中月一晃而過。
前世短短二十載,今生修真已千年,無數歲月流逝,唯有本心不變,無根飄零成浮萍,他的根在何處?父母亡根便亡,家國亡根便亡,前世的根在于七情六欲在于紅塵,而今生的根在于手中之劍劍中之道!
心有劍道,無所畏懼。
修真難,難于上青天。
我便用手中之劍捅破天殺出一條路來!
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
無論前世今生,他便是他,思念也罷,難熬也罷,有便是有,封印起來還是存在,我承認便是,思故鄉,故鄉不可追,念今生,來日猶可待。他害怕什麼?害怕主角?他是主角,可他也是個人!路都是走出來的,大路三千,誰能說這個便是那個?唐逸本性不壞,對他心誠,說他無緣,根本是騙鬼!龍傲天大大咧咧,其實心細如塵,又重情重義。
他們不比那冷皿的唐門修羅神和莽撞自大的龍傲天好上許多?
這樣好的弟子,哪裡求得?
偏生他一葉障目,推開去。
他來到世,懵懵懂懂,神智混沌,後上山,漫山遍野放養長大,吃過多少苦頭又半夜蜷縮在寒冷的山洞裡流過多少淚?
若不是他師兄們搭把手,隻怕現在墳頭草都有一尺高!
他過得苦,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弟子過得苦,那個時候偷偷的想,以後一定要找個好徒弟給他做好吃的,他就好好護着他,不給别人欺負去。
以真心換的真心。
唐逸日日冒着生命危險上山送吃食,可曾圖過什麼?
龍傲天奔走獸潮打獵可曾怨恨?
他的徒弟,好好教導,不會比那些所謂的男主差!
若是這樣還能教導處那等肮髒龌龊之輩,他也就認了,打不了把兩個徒弟打死塞回别人肚子重來一次。
他一指點在黑白的壁上,黑色閃電噼裡啪啦亂想一陣,轟然炸裂,耀眼的光遮住整片天,偌大的蒼梧山顫動不止,四周暗沉沉,唯有這處,亮的可怕,爆炸晃得整個劍閣都在顫抖,觸發護山大陣隔絕才停止。
他光着半個身子出來,手中握劍,發絲轉黑,面容清麗,眼神冷澈,但比之之前卻多出一分人氣。懸崖邊冒出兩個腦袋,灰撲撲難看又狼狽,一個少年口中吐沙子:“呸呸呸,滿嘴沙子,我家師尊大人不會有事吧?”他得不到同伴回答,擡頭一看,風獵獵中,黑發清麗無雙的少年眉頭輕擡,額間銀色紋路半開半合,似笑非笑的斜睨着他,冰冷譏笑,白皙精緻的鎖骨,肩頭一點紅色朱砂痣勾人心魄,他目光一轉,鼻子一熱,滴滴答答流出皿來。
“要做我徒弟?”
黑發修真者宛若少年,步步走過,白皙宛若透明的腳踩在地上跟踩在兩人心頭一樣,氣勢迫人,極為冷漠卻不刺骨,無悲無喜,無怒無怒,可眼底深處有一點溫軟。
唐逸眼睛一亮,飛快回答:“我想拜您為師,請您收下我!”
撲通磕了三個頭,腦袋吭吭作響,聽着都疼,他擡起頭罕見的傻乎乎的笑,那邊龍傲天也回神跟着磕了頭,兩人一齊看着蘇晚枕,不敢置信。
什麼沉穩什麼豪氣統統抛開。
他們滿腦子都是:他們這是被收下了?
還以為千山萬水跑回來有的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