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惡的封建主義社會,萬惡的夏侯王朝,萬惡的……夏侯景睿……”氣死她了,一想到爹爹居然要謙卑恭敬的給他行禮她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就因為他是王爺,就因為他的高貴身份——
太池是一汪人造的湖,湖水不知是從何處引來的,碧波蕩漾,清亮透澈,在燈火通明的晚上,也能清楚的瞧見湖裡漫遊的各種魚兒,湖面上鋪着大片大片碧綠的荷葉,白的、粉的、紫的荷花開得極好,晚風輕送下,清香醉人心脾!
而太池邊上,則是蔥翠的數目輝映着如錦繁花,期間錯落幾座小巧精緻的殿宇亭台,古意盎然,很有江南秀麗清新的意境。
天色已經不早了,太池邊上除了她也沒有别的什麼人——想也是,人都到那方笙歌豔舞的天地去了,有連天笑語傳出來,她不高興的皺皺鼻子,緊走兩步,不想在自個兒心情不好的時候聽見别人那樣開懷的笑。
因是進宮,柳語與錦蘇也不得陪伴,她悶悶的踢着小石子,離燈火輝煌越來越遠。
外面的空氣比殿裡頭通透許多,越往前走,花木扶疏,假山峋嶙,比别處更多了幾分涼爽之意。她一個人慢慢的看了一會兒花,逗了一會兒魚,不知不覺走的遠了。
穿過翠色匝地的百年古木藤蘿,轉過一座假山,忽見太池湖面與水相連着一座别緻典雅的紅色小亭,雙眼一亮,彎腰抱起曳地的衣擺,快步跑了過去。
小亭臨水而建,湖面與亭身差不多處于同一水平面。她一時玩心大盛,随手脫了繡鞋抛到一邊,挽起寬大華麗的群袍将雙足伸進清涼沁人的湖水裡戲水。
清涼的感覺趕走了心中的僅剩不多的燥意,仰頭閉眼,滿足的輕籲出聲:“好舒服哦——”
踢一腳水花,笑嘻嘻的伸手去接,水珠落在臉上,下滑時癢癢的感覺惹得她忍不住咯咯輕笑,雙腳交替着踢踏出更高更多的水花,像是尋到了新奇的玩具似的,水花越高,她便笑的越開心——
這般恣意妄為的生活,她從前,是想都不敢想的!是啊,現在,有多久沒有想起過從前了呢?來到這時空,已經三年了呢,已經有三年,沒有想起過從前的自己了——
“呵……”唇邊溢出苦笑的紋痕,踢水的動作也稍緩了下來。三年,時間過得可真快!不知道那個時空的爸爸媽媽過得怎麼樣?沒了她,他們會難過嗎?
會的吧!再沒有為他們争光的女兒,再沒了能夠炫耀的資本,再沒有被他們操縱如傀儡的聽話女兒,他們能不難過嗎?
想得入神,竟沒有發現身後有人靠近,直到黑影當頭罩下,鼻間聞得疏朗的芭蕉味道,夾雜着陌生氣息兜頭兜臉席卷而來,心中一驚,直覺轉頭去看,臀兒一歪,身子一斜便要往湖中摔去。
小手本能的胡亂揮着,妄圖抓住能穩住自己身體的東西,卻隻是抓到一把又一把的空氣,眼見就要摔得狼狽不堪,有人一把扯住她胡亂揮舞的手臂,一拉一旋,将她輕松的帶離危險邊緣。
雲懷袖吓得冷汗涔涔,拍着兇口一邊慶幸一邊擡眼去看救自己脫離險境的人,目光剛觸到來人,便華麗麗的呆住了……竟然是他?!
正是今天的正主兒,本該在殿中等着人齊齊給他祝壽的太子殿下夏侯玦,卻沒想到竟在這裡讓她給撞上了,還差點害她失足掉到湖裡……呃,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不出聲,微蹙眉頭暗猜夏侯玦會出現在這裡的原因,一邊拿眼打量他,他站在她面前,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靜……呃,面無表情更能貼切的形容,長睫微垂,視線并不落在她臉上,卻在看見那雙雪白赤足在寬大衣袍下若隐若現時,目光幾不可見的微閃了下。
“呃,太子殿下,你怎麼會在這裡?”氣氛安靜的太詭異,不說點什麼好像不太對似地。
他不出聲,颀長身影立在她面前,對于她的提問,仿若未聞。
“是了,我差點忘記你是自閉症……”根本不理人的!可,不理人的他為什麼會莫名其妙跑到她身後來吓她?
“夏侯玦……我可以叫你夏侯玦吧?”不說話就當他同意了:“那個,謝謝你救了我……還有,祝你生日快樂!”
當然,面前的人理所當然不會給她任何回應。她也不以為意,自顧自的揀了一旁的繡鞋,并不避諱的當着他的面穿上鞋子,一副熟稔的态度:“想不到會在這種情形下見到你,吓我一大跳呢!不過,你不是應該在那邊的大殿中嗎?你父皇一定到處找你呢,你不用過去的嗎?”
自然,還是她一個人的自言自語,不過這回,夏侯玦卻并沒有像上次一樣默不作聲的走開,他依然站在原地,仿佛腳下有磁石一般,不動不搖。
“其實我剛才還在想,怎麼沒有看見你呢……沒想到一轉眼便瞧見了耶!嘿嘿……”運氣真好,還以為看不到他那雙手她會失望而歸呢,沒想到上天給了她這樣大好的機會,今晚一定不能讓他跑掉,非要欣賞夠了才行。
夏侯玦在她發出奇怪笑聲時,眼簾微動了下。
“夏侯玦,你其實聽得懂我說話對不對?”穿好鞋子,她又轉回到他面前,因他一直垂首,她便使勁偏了腦袋,從下往上看他的表情,這樣一來,她的姿勢便顯得格外别捏,當然她沒空管這許多,隻一心惦記着那雙手:“你看哦,我們這是第二次見面了,說起來也算得上是朋友了對不對?”
夏侯景睿因為她這樣的舉動不安的眨了眨眼睛,卻也并沒有避開她姿勢扭曲的打量。
“你不要害怕嘛,我不會傷害你的!你看你看我,我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罷了,對你構不成任何危險的……”她敏銳的察覺到他的不安,忙笑吟吟的安撫道,為防他再次從她眼皮子底下跑掉,她伸手拽住了他寬大的袍袖。
雖然沒有跟自閉症患者打交道的經驗,不過雲懷袖猜想,這類人一定非常敏感,而且對于不熟悉的外界因素會有抗拒的心理,所以盡量對他表現出自己絕對沒有惡意不會傷害他的态度,見他似乎并不像上次一樣抗拒她的碰觸,面上笑容更開心了:“我們到那邊坐坐,好不好呀?”
反正他不說話她就當他同意了,拉了他往亭中央走去,原以為會很費力,沒想到他卻一點兒反抗也沒有的任她拉着走了。
他并不拘謹,隻一貫沉默,被她按坐在石凳上,便規規矩矩的坐着,雙手安靜的伏在膝上,眼簾依然低垂着,似落在自己的手上,又好像根本什麼都沒有看見。
雲懷袖興沖沖的蹲在他身邊,依然是從下往上的看着他萬年不變的表情:“夏侯玦,所以你是聽得懂我說話的對不對?”
她的目光似垂涎的落在安靜伏于他膝上的那雙白皙的近乎透明的漂亮手指,“我們打個商量好不好?你的……手,借我看看好不好?”
那雙漂亮的手不安的動了動,手指似因為緊張而有些蜷縮。
雲懷袖眼尖的看見了,深怕他将手藏起來或者又像上次一樣轉身跑掉,按捺住不管不顧抓了他的手再說的沖動,雙手合十哀哀瞅着他,“拜托拜托啦,讓我看看好不好?我發誓我隻是想看看你的手,我真的沒有任何惡意……”
為了達到能近距離觸摸觀察她心心念念了好久的那雙手,她連最不屑的發誓都搬了過來,舉起三根手指頭,鄭重其事的對月說道:“我雲懷袖發誓,我若對你有惡意或者做出傷害你的事情,我就……我……”
天打雷劈好不好?不好啦,想想都可怕!
不然天誅地滅魂飛魄散?啧,好狠!
這明明是比吃飯喝水還要簡單的事情,她從前還嗤笑說這種誓言要多少她都敢說出來……可是現在竟然遲疑了顧慮了!
“哎喲,反正我是絕對不會傷害你就對了!”她最後以很像是敷衍的态度作了總結。大大的杏眸非常誠懇的看着他:“夏侯玦,你要知道,朋友是永遠都不會傷害你的哦……所以,你完全可以信任我,知道嗎?”
不管了,就算用騙的用強迫的她都一定要馬上立刻握住那雙一直讓她移不開視線的手——正所謂,無所不用其極嘛!
她擡眼,用澄澈無比的目光表示自己的誠意,手指頭卻已經開始了蠢蠢欲動——一點一點的靠近那雙依然安靜伏于膝頭上的手,再一點,再一點就要握住了……
“太子殿下,是您嗎?”突兀又驚慌的嗓忽然響了起來。
夏侯玦似乎受了驚,霍地站了起來,畏縮的往後退去。
就差那麼一點點了呀!被壞了好事的雲懷袖殺人的心都有了,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啊,她的指尖都快碰到了,心裡已經得意的歡呼起了萬歲,結果卻教那突然出現的人給攪黃了……
兇神惡煞的轉身去看誰那麼沒有眼力見兒,明知道是太子殿下還出聲問——卻見亭外站着一名局促緊張的宮女,怯怯望着他們。似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不安的倒退了一步,也認出了雲懷袖來,屈膝行禮,顫顫聲說道:“奴婢給王妃請安——”
苛責的話語在瞧見對方那宛如在獵人槍底下瑟瑟發抖的小白兔時自動消音,“不必多禮——”
“太子殿下,皇上請你到殿中去,請随奴婢走吧!”如蒙大赦的小宮女連忙禀明自己的來意。
原來她是來找夏侯玦回大殿去的。雲懷袖轉頭去看被吓得不輕的夏侯玦,他躲在他身後,一動也不動。“那個……讓你回去呢!”
他依然聞所未聞,站在她身後一動不動。小宮女又急聲催道:“太子殿下,請您别為難奴婢,快随奴婢去見皇上吧!”
小宮女急的眼淚都要出來了養殖,惹得雲懷袖動了難得一動的恻隐之心,拉拉夏侯玦的衣袖,低聲道:“你瞧她都快哭了,你快跟她過去吧!”
夏侯玦卻飛快的擡起頭來,飛快看了她一眼,往她身後更快的縮了縮,複又安靜的低下頭!隻那一瞬,雲懷袖便明白了他所表達的意思——他不想跟小宮女走!“可是……是你父皇在找你耶!你若不去,他怪罪下來,她們會很可憐對不對?”
“太子殿下……”小宮女帶着哭音,可憐兮兮的喊道。
夏侯玦卻依然一動不動,仿佛天塌下來都沒他什麼事一般!安靜的垂首瞧着自己的腳尖。
呃,這很麻煩呢!雲懷袖為難的蹙着眉,對他往自己身後藏的舉動無可奈何,卻又莫名其妙的有着欣喜之意——他這舉動,代表他相信自己,覺得她不會傷害他是不是?
心中一動,她扯扯他的衣袖:“不然……我送你過去,好不好?”
他仍是不語,她牽着他的衣袖,試探着走了一步,他果然乖乖的跟着邁動了腳步——成就感油然而生,她雲懷袖果然很厲害呢,連自閉症到了她手裡都不成問題了。嘿嘿,若假日時日,在她的幫助下,他一定會恢複正常的!
她很臭屁很快樂的暗爽着,牽着夏侯玦,往來時的方向走去。
此時,夜色已經深沉。她與夏侯玦的身影消失在假山的轉角處,不過眨眼間,空無一人的亭子裡,竟像是憑空降下了兩條身影。
紫色長袍,眸色烏沉如墨,漂亮的鳳目微眯,冷冷折射出的目光似要噬人一般,定定瞧着那不大的假山。
“王爺可瞧見了,王妃與太子……怎的一點兒也不避嫌呢?”慵懶卻清冷的語調響在他身後,妩媚動人的面上漾着一抹譏諷的笑意,手指把玩着一朵紫色小花:“太子不懂事便也罷了,但是王妃……怎麼說也是男女有别呢!王爺你說是嗎?”
夏侯景睿轉身面對她,冷眼觑着她:“皇後特意将本王引來,便是要跟本王說這個?”
嬌媚動人的皇後唇角一翹,含着魅惑人心的微笑,明亮水眸有掩飾不住的綿綿情意:“王爺如此呵疼王妃,護愛之情讓人羨慕得緊!本宮便是想要王爺知道,有些人……不值得王爺這般對待呢!”
夏侯景睿負手而立,微張的眼角迸出幾許怒意,冷笑道:“不勞皇後操心,值不值得,是本王的事情!皇後……還是好好照顧皇上吧!”
說着,甩袖便要離開。卻有隻白皙柔嫩的柔荑迅速抓住了他的手臂,溫軟身子緊緊挨靠在他背後,泫然欲泣的嗓帶着最為卑微的請求:“景睿,不要走……”
“皇後,請你自重!”夏侯景睿揚一揚唇角算是笑,嗓音卻冰冷如鐵,伸手撥開纏在腰際的手臂目光犀利如劍,遠遠望着深遠漆黑的夜幕,似要刺穿它一般。
“不要喊我皇後我不聽不聽……景睿,我一點兒也不願意做皇後,你是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皇後不甘自己的手被他撥開,飛快的又纏了上去,幾乎發瘋的模樣一點兒也沒了人前的端然姿态:“景睿,你知不知道,我看見你那樣的對她,我快要瘋了……我真的快要瘋了,你怎麼可以那樣對她?就算要演給雲家看……你也不能在我面前那樣對她呀……”
夏侯景睿并不留情的再次撥開皇後如蛇般纏上來的手臂,深邃不見底的眼中有能柔化任何人心腸的溫柔閃過:“皇嫂,請你謹記你現在的身份——臣弟離席太久,未免皇兄憂心,請容臣弟先行告退!”
演?她覺得,之前的他在演嗎?他對她的關切舉動,根本就是不假思索的,他隻想那麼做,便那麼做了——第一次,他不帶目的不想後果的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他沒有在演!
皇後怔怔瞧着他那樣溫柔的眼神,直到他轉身離開,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假山後,她依然愣愣的瞧着,梨花帶雨的臉龐恍惚一片,随即是無比的驚喜與開懷:“他是關心我的,他還是關心我的……我就知道,他與我保持距離是為了我好,我都知道……景睿,景睿,我一定會努力,我們一定會光明正大的在一起,我才是配得上你的人,總有一天……”
夜深人靜,華麗的衣袍如彩雲無聲的拂過地面,疏朗俊美的面上無一絲多餘表情,微閉了眼,稍微有些凝滞的腳步疾速的往前趕去。前方的身影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夏侯玦,我跟你說哦,你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那一個,所以不需要怕任何一個人知不知道?你看,這宮裡,誰夠膽動你一根手指頭?”耳邊聽見她耐心又細緻的敦敦教誨聲,“所有人都該看你的臉色過日子才是……你看剛剛我們走過來,一路上有人給你請安,連看都不敢正眼看你,說明什麼?說明他們是怕你的,這樣你還有什麼必要怕他們呢?你聽明白我說的話了麼?”
無人回應!也并不影響她想要将此人從自閉中喚醒的一腔熱忱:“可惜了你不能出宮,而我也不能三天兩頭往宮裡頭跑……不然,有我罩你,誰敢欺負你?不過……就算能三天兩頭進宮,我也不想來呢,這皇宮裡跟王府裡一樣,讓人覺得渾身都不自在……”
“懷袖——”這些話她也不分個地點場合,被他聽去了倒也無妨,若被别的有心人聽見……
突如其來的輕嗓吓得雲懷袖一個激靈,迅速松開夏侯玦的衣袖,武裝好面部表情,笑吟吟的回身,端然面對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的夏侯景睿:“王爺,你怎麼也出來了?”
夏侯景睿上前,目光似無意的掃了眼垂首後退數步的夏侯玦,溫軟笑道:“見你許久沒回來,擔心你出什麼事,所以出來瞧瞧!沒事吧?”
乖順的搖搖頭,任他握住她的手,微垂睫,細聲道:“臣妾遇見了太子殿下,打算一起回去呢!讓王爺擔心了,臣妾實在……”
“别說傻話,你我夫妻,我不擔心你,要擔心誰呢?”他似責備的打斷她自責的話,牽了她的手,輕聲問道:“在哪兒碰上玦兒的?”
雲懷袖下意識的看了眼畏縮着後退的夏侯玦:“就在太池邊上……”
“玦兒從不與人親近,沒想到倒不怕你……”夏侯景睿意味深長的看了眼夏侯玦:“連我這個皇叔都不能近他身邊三尺呢!”
“啊!”不會吧?哪有他說道那樣誇張,上次她也靠近過他了啊,甚至還抓握過他的手呢!
夏侯景睿挑眉,似乎不解她過分的驚訝。她忙掩飾的笑了笑,“他……從小就這樣?”也不說話也不讓人靠近?天,多可憐啊!
“嗯!”夏侯景睿點點頭,牽了她的手往殿内走去:“他從小就這樣,宮裡太醫誰也沒轍……”
雲懷袖跟着他走了兩步,回頭瞧見夏侯玦依然站在郁郁蔥蔥的古樹下,孤單又單薄的身姿,瞧着便叫人覺得不忍心,他們往裡走,他也并不跟上來,隻執拗般的站在那裡,像要将自己展成他身後的大樹般,一動不動。
她微蹙眉,用力咬了下唇,停下腳步:“太子殿下,我們一起進去吧?”
夏侯玦仿若未聞,白皙面上依然毫無表情,長長睫毛輕垂,連眨動都不曾。
“咱們先進去吧!我讓玦兒熟悉的人過來領他進去!”夏侯景睿握住她手的大手不經意的緊了緊,長臂橫過她纖細的腰肢,似扶持卻更像挾持,帶着她往裡走!
“可是……”他那樣孤單的站在那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