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幼霖的墨黑色瞳孔猛然一縮,腦海裡所有的思緒被打的七零八落,隻覺頭暈目眩。
眼前挺身玉立的男人,深灰色的精緻毛呢大衣披在寬闊的肩上,身材修長,帶着冷冽氣質,目光似遠山幽凝。但他的出現,卻如暴雨襲城,在她的内心深處卷起驚濤駭浪。
他,怎麼來了?
何幼霖攥緊手中的毛巾,有些不知所措,背後靠着流理台,昏黃燈光打在她的臉上,為她蒙上了淡淡的光暈,襯得她小臉如瓷一樣白皙細嫩。
譚少慕不動聲色地将她的美麗收入眼中,若無其事地收回冷淡的目光,看着客廳裡切好的西瓜,成雙的茶杯,唇角不自覺地勾了起來。
何幼霖旋即背過身繼續擦碗,大口地吐息,直到鎮定下來,才把碗碟放入櫥櫃後走回客廳裡。
此時,譚少慕與江淮南北對坐,彼此沉默,氣氛明顯的不對勁。
何幼霖沒有在譚少慕身邊坐下,而是在獨坐了一處。三人坐成了“品”個字。
獨自在廚房裡擦碗的那一會,她已經想明白了。譚少慕與她才吵架,根本不可能會纡尊降貴地跑來找她。他的出現不是巧合,而是有人通風報信。
想到家裡請來的看護,她的眸色黯淡了下來。原來因他悉心妥帖照顧她家人而産生的感激,此刻也成了莫大的諷刺。
他在掌控着她,監督着她的家人。
在最初被他撞見她與江淮的心虛尴尬被對他的惱意取代後,她已不想再去照顧他的情緒,想法。
譚少慕從進門到此刻,都很沉得住氣,一言不發,不問江淮怎麼在這裡,也不解釋自己為何過來,不動如山地壓坐在那裡,任誰都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狗皿八點檔的電視播到一半,插播了廣告。
江淮這才用遙控器按了靜音,率先開口,“對了,你剛剛問我什麼?”
張澤霖的事情,譚少慕隻會比她更清楚,所以何幼霖沒有絲毫避諱,把事情原委簡單概括後,又當着他的面把張澤川想了解的情況問了一遍。
“那镯子呢?”江淮皺着眉頭,似在深思。
何幼霖從兜裡掏出一早準備好的镯子,遞了過去,“我覺得有幾分眼熟。你呢?”
“當然眼熟了。你那會兒嫉妒人家有,天天盯着她的手镯看。”江淮似乎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笑了出來。
那時候,他也就四歲多,卻有些少年老成,又因為出身的自卑,導緻他和其他的小朋友都處不來。何幼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走入他眼底的人。
那一年的她沉默而寡言,因為一場高燒,腦子被燒糊了,什麼都不記得。一雙小鹿般的眼睛總是呆呆的,泛着水霧。她和他一樣,都不合群,喜歡一個人坐着發呆。唯一能吸引她注意力的卻是另外一個小女孩。那個小女孩和她性格完全相反,活潑到有些聒噪,隻是因為十句話裡沒有一句話是真的,所以大家也都不喜歡她,都喊她小騙子。
小騙子卻從來不以為意,她堅持說自己就是有錢人的孩子,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人。她天天顯擺手上的銀镯子,晃動上面的小鈴铛,叮叮當當地吸引一群小孩子的注意力。
她沉醉于衆人的羨慕的目光裡。
這種小兒科的東西,隻有小孩子才會在意,他當然沒有放在眼裡。隻是,他沒有想到,那個呆呆小丫頭居然也會喜歡那個小東西,雖然沒有和其他小孩子一樣表現出來,卻總是趁人不注意時偷偷地盯着小騙子的手镯發呆。
“耶?什麼時候的事兒?我怎麼不記得?”何幼霖被說的發窘,又覺得不太可能。印象中,小騙子這個人表情高傲,對自己各種不屑。自己對她也不怎麼感冒。
“那會你剛來,和誰都不熟,也不愛說話,天天跟在小騙子屁股後頭。後來,你被她騙的各種團團轉,虧吃多了,自然不再和她玩了。那時候,你還小,忘了也是正常。”江淮說這話時,語氣透着縱容與親昵。
“說的你好像很大一樣。”何幼霖不服,明明他們同歲,怎麼好像自己是他看着長大一樣。
“我一歲的時候就有了記憶。”江淮停了幾秒,才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譚少慕,“所以,小時候發生過的事情,我都一一記得,死也不會忘記。”
何幼霖想到譚少慕說,自己以前與張澤川的妹妹一起玩過的話,不由揣測,“你是說,小騙子有一個相同的手镯?”
“你知道小騙子在孤兒院的名字叫什麼嗎?”
“什麼?”
“小霖。”江淮認真道,“當時她手镯上有個霖字。她也說過自己爸爸媽媽很有錢,隻是大家問她爸爸媽媽是誰,她姓什麼,她又說不出來。隻知道自己叫小霖。隻是,她說的謊話太多,大家聽說了都不會相信她真是有錢人的女兒。
我媽給你取的第一個名字并不是叫幼霖。隻是每次我媽喊小霖時,你都會跟着小騙子一起應聲。我媽看你那麼喜歡霖字,就幹脆給你改名,叫你幼霖了。”
“所以,那個小騙子真有可能就是張澤霖的妹妹了?”何幼霖有些吃驚,“那小騙子是被誰收養的?隻要找到那戶人家的登記信息,我們不就能找到她了?”
江淮搖了搖頭,看着譚少慕一字一字道,“那些資料早被人一把火給燒沒了。”
何幼霖一臉惋惜之色,雙肩慫下。
譚少慕的笑意始終未減,優雅地坐在原處,“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當年在孤兒院工作過的人,總會有那麼一兩個人知道。剩下的,就交給張澤川去查好了。”
“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上忙。雖然我不知道那對夫妻是誰,卻是見過他們的樣子。”江淮放下茶杯,淡淡道,“其實,當初他們想要收養的是幼霖,隻是幼霖聽說要跟着他們就要出國移民,以後會見不到我,才哭着鬧着不肯跟他們走。最後才便宜了那個小騙子。”
“有嗎?”何幼霖微微尴尬,她怎麼一點都不記得這些事情了!感覺到譚少慕那邊陡然升起的寒氣,她吞咽唾沫,“都出國了,那找他們豈不是更麻煩了?”
“他們隻是打算換個城市生活,根本沒出國的打算。是小騙子看中了他們的條件好,想代替你才說謊騙你的。”江淮揉了揉她的頭發心,寵溺道,“也就你才會這麼好騙。”
何幼霖身體一僵,一是因為江淮突然的親密動作,二是因為譚少慕冰冷的視線。她猶如身置冰火兩重天之中,備受煎熬。
譚少慕的大掌一把拉住她纖細胳膊,把她整個人扯進了自己的懷中,眸光浮動未明地盯着江淮,“知道她好騙,你還眼睜睜地看着她被騙?”
“所以,有些人的謊言,我一定不會袖手旁觀。”江淮對上他的視線,毫不退讓。
“有些謊言?”譚少慕笑了笑,“你是指,對你沒有好處的謊言?呵呵,也對。哪些對你有利的謊言,你隻會樂見其成。譬如那家想收養何幼霖的人家條件肯定不差,隻是何幼霖跟他們走了,會搬到别的城市。這樣,你再也見不到她了。如果,你當初不那麼自私,拆穿了小騙子的謊言。你覺得,何幼霖還會像現在這樣過得那麼辛苦艱難?”
何幼霖不防被他拉進懷中,一直在抵抗,小手在他兇膛上推了又推,卻在聽見這句話時呆住了。
因為時間太久,這樣的事情,她沒有放在心上,早就不記得了。但是,如果江淮說的都是真的。那麼,譚少慕的說法也是真的。江淮作為她當時的朋友,立場卻真的很自私。
江淮,真的是她心中那個溫柔體貼,心如明月的少年嗎?
她好像,從來都沒有真正認清過身邊的人。
她以為譚少慕的心如海底針,難以預測。但是,事實證明,無論是誰的心,她都看不懂。
江淮的面上的笑容僵住,面色有些難看。
譚少慕卻不打算重重拿起,又輕輕放下。他看着江淮,一字一句道,“何幼霖再蠢,也容不得其他不三不四的人來騙。這世上,能騙她,欺負她的人隻能是我。你與其操心一些和你不相關的事情,不如費心想想,怎麼和等在樓下很久的未婚妻解釋,為什麼你沒有在公司加班開會,而是出現在這裡。”
江淮聞言,放下早已經失了溫度的茶水,深深地看了眼譚少慕後,起身對何幼霖說,“那我先走了。如果有什麼事情,随時可打電話找我。”
譚少慕嘴唇一勾,握在何幼霖腰間的手加重了三分力氣。
何幼霖被勒得太疼,不敢反抗,隻能盡量往他身上靠過去點,減輕壓力,扯了個笑容對江淮說,“好,我會的。”
江淮的右手,插在西裝褲褲兜裡,攥了又攥,深深一點頭後轉身離開。
鐵門被人輕力合上,落鎖的聲音傳來。何幼霖的語氣帶着幾分淡漠,“可以放開我了嗎,譚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