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日堪稱風平浪靜。
甚至連那場青樓命案都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
楊鸢洛之所以敢那樣大搖大擺的嚣張殺人,除了是想借此給夜寒閣找麻煩給墨西決添堵,還因為反正所謂的‘楊公子’本就是不存在的,即便六扇門當真鐵了心要查,曾經疑似和‘楊公子’有過接觸的,卻隻有一位皇叔和幾位皇子。
又有哪個不識好歹的,會為了一個死于非命的小小嫖客而去查天家的人呢?
故而無論如何,到了最後,也隻有不了了之這麼一個結果而已。
隻是,有恃無恐的楊鸢洛也沒有想到,竟會不了了之的這般徹底。
想來若非辦案官員太過玩忽職守,就是有誰出面将此事壓了下去。
那麼,究竟是不欲此事深查以免牽連出夜寒閣的墨西決還是……
當時匆匆有過一面的,墨祈煜?
這個答案,自那晚之後便一直老老實實足不出戶做千金大小姐的楊鸢洛,是無從知曉了。
碧空如洗,天高雲淡。
一身素雅女裝的楊鸢洛安靜的在屋子裡看書,微風徐徐拂過白皙的臉,纖長的睫毛在上面投下一層濃濃的剪影。
忽而,雪影跑了進來,神色緊張喜悅。
楊鸢洛放下書,緩緩擡眸,似有所感。
“皇上身邊的公公來宣旨了!老爺讓奴婢喚小姐速去前廳呢!”
雖早已做好準備,但當這一刻真正來了,楊鸢洛的腦海中還是有一瞬的空白。
曾經的曲幽心系滄流殇,為了得他的注目,努力成為第一殺手,最大的願望也不過是可以成為他手中的一把刀,即便染滿了無辜人的鮮皿也無所謂,隻要能陪他久一點,再久一點。
到頭來,竟落得那般不堪下場。
而如今的楊鸢洛,終将成為他的皇妃。
卻是為了能将他毀得徹底一點,再徹底一點。
何其諷刺。
手緩緩捏緊,指甲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弧形,心跳加快,那是仇恨的韻律。楊鸢洛合上眼睛,片刻後再開口,已平靜如水:“替我梳妝吧。”
“是,小姐。”
前廳,楊府上下皆已到了。
不管各自懷了怎樣心思,然而此時此刻,也隻能做出如出一轍的歡喜神色。
望着楊鸢洛緩步而來,盈盈跪下。
聽着傳旨的公公高聲宣出皇恩浩蕩。
最後再等着楊鸢洛叩謝,接下這場聖眷榮寵。
然而……
聽完宣旨的楊鸢洛卻驟然身子一僵,竟全然不顧禮數擡起頭來,眼神森然,悍然發問:“是民女聽錯了還是如何,皇上将民女賜婚給誰?”
王盛在皇上身邊當差幾十年,還從未曾遇見過這般境況,頓時一愣,全憑下意識回答:“湘……湘王爺啊……”
湘王爺……墨祈煜?!
為何是他?不應該是墨西決的嗎?究竟發生了什麼?……
楊鸢洛隻覺整個人墜入了萬丈冰窟。
恍惚間似是又回到了那森冷的大殿,四肢經脈盡斷,渾身滿是恥辱痕迹,而那個人冷漠殘忍的笑意和決絕的背影仿若深植于靈魂中的一縷尖銳痛意。
重活一世,她努力了那麼久,準備了那麼久,難道最後竟是白忙一場?
竟……
依然還是個,愚蠢透頂的笑話?……
一時之間,楊鸢洛忘記所有,隻呆呆的跪着,仿佛瞬間被抽空了靈魂。
與此同時,三皇子府。
一人臨風而立,右手端着白玉杯子,黑發如墨,眉眼淡漠。
楚依绫如影子一般站在墨西決的身後,眼神癡迷,少頃,上前拿走他手中的酒杯,柔聲:“酒多傷身。”
墨西決掃了她一眼,手指摩挲着欄杆,不知在想什麼。
“主子……”楚依绫斟酌着開口:“屬下最新得來的消息,魁首楊鸢洛要嫁的人,是湘王爺。”
話音剛落,楚依绫就覺得全身都籠罩在一片寒意當中,不禁嘴唇煞白,亟亟言道:“昨日皇太後見了皇上,今日王公公去宣旨前和随身的小太監念叨了一句,說是皇太後真真疼愛湘王爺,連原本替三皇子選的皇妃都給了他……”
咔嚓一聲,墨西決手下的欄杆斷裂,楚依绫一驚,眼前光影一閃,面前已經空無一人。
墨西決進宮後,得知墨天昶正在召見大臣,便默然站在烈日當口,冷峻的臉在金色的陽光越發顯得有幾分莫測。
王盛的小徒弟小元子瞧見了墨西決,忙迎了上來,态度恭順謙卑卻又并不如何谄媚:“三皇子可是來找皇上的?怎的站在這兒呢,不如先去偏殿喝杯茶吧。”
三皇子是除太子之外最有可能繼承皇位之人,雖說太子如今安好,但這詭秘莫測的皇城之中多個心眼總歸是好的,别說是太子,哪怕是明兒就有人來逼宮換了這王朝的皇帝,那也是天命使然,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王盛在宮裡已經混成了人靜,他的徒弟自然也得了幾分真傳。
墨西決看了眼那緊閉的殿門:“父皇在和大臣商談要事,兒臣等等也無妨。”
小元子也就不再多說什麼,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墨西決一動不動站立原地,任由烈日将自己内心的最後一絲善意和期盼通通蒸發殆盡。
果然不管到了何時,自己永遠都隻能是被懷疑猜忌的那一個。
不過其實,又還有什麼可期盼的呢?
從母妃死去的那一刻,自己就該知道,何謂最是無情帝王家。
須臾,殿門大開。
大臣們從裡頭走了出來,瞧見三皇子在外便都紛紛打起了招呼。
墨西決的神色也甚是自然,已恢複了一貫的幹練模樣,清談了片刻才各自散去。
殿内,皇帝正在批折子,見墨西決進來,便意有所指的淡淡道了句:“王盛還沒從楊府回來,你的消息倒是靈通。”
墨西決微微低頭:“回父皇,兒臣并非為此事而來。”
墨天昶放下筆,略有些訝異:“哦?畢竟當初朕确實有把她許給你的意思……”
“兒臣的婚事全憑父皇做主,父皇的決定自有父皇的道理。”墨西決恭恭敬敬:“兒臣這次來,是為了河南幾方連帶的貪污案。”
墨天昶皺了皺眉:“這事朕怎麼從來沒聽過?何時發生的?”
墨西決擡起頭,面容冷靜:“此事的奏折三日前就已到達京城。”
墨天昶頓時變了臉色。
官吏貪污雖是曆朝曆代皆不可根除之事,然而一旦到了需要上達天聽的程度,那必然已到了民怨沸騰不可收拾的地步。
這樣大的事,竟被拖了三天?
又是誰有那麼大的膽子,敢将這樣的奏折私自扣下來?
墨天昶沉吟半晌,方道:“這件事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墨西決遵旨退下,跨出門之際,以其内裡精湛耳力之強,恰能隐約聽見墨天昶正低聲喃喃:“祈煜……”
猜疑的種子已經播下,隻待日後慢慢生根發芽。
至于他自己又是為何能得知這些連君王都被蒙在鼓裡的消息……
橫豎已經被疑了這麼些年,所以有什麼關系呢?
墨西決抿了一下唇角,下颚繃出了一條孤注一擲的冷漠弧線,加快了步速。
守在殿門口的小元子見了墨西決,忙依着規矩:“恭送三皇子。”
墨西決頓了頓,側頭看着還是少年的小元子,忽地開口道:“你是王盛的徒弟吧,叫什麼名字?”
小元子瞪大眼睛,欣喜非常:“奴才叫小元子,多謝三皇子記得奴才。”
“嗯。”墨西決竟是微微柔和了神色,從身上掏出個玉佩遞給小元子:“在父皇身邊當差辛苦了,你年紀小,若是有了難處你師傅幫不了的,來找我。”
小元子驚訝的接過玉佩,愣愣的看着這個上等寶貝,差點哭了起來。若非礙着是在人多口雜的大殿門口,必然當即就跪趴在地:“多謝三皇子賞賜,以後三皇子若是又用得着奴才的地方,奴才必定萬死不辭!”
墨西決點了點頭,薄唇微揚:“是個聰明的苗子。”
而此時的楊府則是氣氛詭異。
楊鸢洛竟已不知何時自行站了起來,直直盯着那明黃聖旨,眸裡的神色複雜混亂,半晌才從齒縫間擠出一句話:“請皇上,收回成命!”
靜--死一般的靜。
連最恨楊鸢洛的楊霁月都愣住了。
她莫不是想死想瘋了?居然當場抗旨?
楊巡的一張老臉更是慘白一片,拉過楊鸢洛就朝着王盛解釋道:“王公公,小女這幾日身子不爽,剛才說胡話了……”
“我沒說胡話!”
“你個孽障!”
楊巡氣急了,當即便要動手。然而剛揚到一半,對上楊鸢洛那雙滿是狂亂殺意的眸子,竟無論如何也沒能打得下去。
此時,王盛也終于回過了神,隻當是癡心一片的女子被亂點了鴛鴦,一時無法接受才鬧了這一出,心中不以為然,但口上還是勸道:“楊小姐,三思啊。”
楊鸢洛身子一震,神情蓦地一凝,便聽王盛又苦口婆心的道了句:“莫要逞一時之氣,一輩子還長着呢。”
一輩子,還長着……
楊鸢洛呆了少頃,環視了一下四周,像是剛剛才弄明白自己置身何處,發生了何事。
狠狠咬了一下唇,嘴裡頓時彌漫了一股令人作嘔的鐵鏽味,眼神卻漸漸清明。
複又跪倒在地,雙手舉高,低頭,朗聲:“民女楊鸢洛,接旨,謝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