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相府書房,墨天昶便沉聲:“此處已無閑雜人等,丞相有何苦衷,但說無妨。”
楊巡口中惶惶應是,心中卻叫苦不疊。
若坦言自己已經三五年未曾關注過楊鸢洛的死活,接到死訊也并未查實便當即發了昭告,隻怕會……下場更慘吧。
原本這個嫡女就是被他遺忘的存在,死了也好,太子妃換上穩重端莊的其他女兒,倒是更合心意,怎料回家便接到了這樣荒唐的消息。
他真想将之前斷症楊鸢洛死亡的大夫亂杖打死。
這時,門外傳來老管家的通禀:“啟奏皇上,嫡大小姐求見。”
墨天昶冷聲:“既然丞相不便名言,不妨就先聽聽旁人的苦衷吧。宣!”
“遵旨。”
少頃,曲幽低垂着頭進來,依舊一身白衫頭發披散。
“民女參見聖上,湘王爺殿下,太子殿下,各位皇子殿下。”
行了禮,曲幽便默跪在地上。
墨天昶望着她,和緩了聲音:“你有何事?”
“民女鬥膽,請聖上息怒,爹爹他,并非是有意欺瞞。要怪,便怪民女吧。”
“哦?”
“聖上有所不知,民女自幼體虛,纏綿病榻十餘年。恰逢前幾日染了風寒,三娘為我悉心請了大夫醫治,許是關心過切,不小心藥量過了些許,今晨我服下一劑便閉過了氣,所有人都以為我必死無疑。爹爹聞訊傷心過度,也是知曉我這不中用的身子是何種光景,這才會悲痛交加之下不忍細查而終至犯了如此大錯……其實就連民女自己,也不知剛剛為何竟能再度活過來,且多年宿疾不藥而愈。如此奇迹,想來定是黑白無常感知到了天子龍氣,不敢沖撞,這才放回了民女的魂魄吧!”
一番話在滴水不漏的不卑不亢中還加了适度奉承,讓墨天昶的神色微微變了幾變,似笑非笑:“你這丫頭,倒是個會說話的。”
曲幽隻垂着眼睛跟着皇上乖巧地笑,“聖上英明,民女所言句句肺腑。”
“那麼你又為何不在閨房好生休息,反在花園跑得跌跌跌撞撞且後有追兵?”
“回聖上,那是三姨娘打發了人追着民女喝藥呢。”曲幽略帶了幾分尴尬,期期艾艾小聲嗫嚅:“民女自小便極是怕苦,所以……”
墨天昶哈哈一笑,聖顔終是舒展。
楊巡松了一口氣,又掃了一眼跪在身邊垂首不見面目的嫡女,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見凝重的氣氛開始緩解,曲幽忙複又轉向下位持扇端坐的身影:“适才沖撞了王爺是民女的不是,還請王爺責罰。”
“你且擡起頭來。”
曲幽照辦,卻在看清那身影後,不由一怔。
世人皆知,湘王爺墨祈煜乃是當今聖上唯一的弟弟,卻比墨天昶小了足足二十歲,倒是和諸位皇子年歲相當。
曲幽聽聞此人素來無心政事隻愛風月,是個出了名的閑散王爺,卻不知,竟生了這樣一幅好相貌。
眉如修竹,眼若疏潭,額頭飽滿,鼻梁挺直而俊秀。
一襲淡藍色朝服,腰間墜着寶藍鍛絲編制的精細結繩,繩尾系一塊小巧的羊脂玉。
端是一派儒雅風流。
而這麼個神仙般的人,剛剛居然就那般将昏迷的她摔在了地上!
還真是人不可貌相……
墨祈煜讓她擡頭,幽黑的濯眸盯了她少頃,似是打量,卻始終不語。繼而突然收回目光平聲道:“皇兄,該回宮了。”
墨天昶看時辰不早便也起了身:“既是如此,朕倒還錯怪了丞相,隻是這第二道聖旨已然發出,君無戲言,所以怕是……難再收回。”轉而又面露難色看向曲幽:“朕隻當你已殒命,便指了相府的二小姐楊曉棠……”
“皇上還請寬心,一切皆是命,民女不敢多加妄想。”曲幽趕緊俯身開口,她才不願剛剛重生便被套入嫁娶的牢籠:“況且我二妹是名動天下的大家閨秀,想來必不會令太子失望。”
“你如此通曉情理,倒也難能可貴。太子,你怎麼說?”墨天昶轉而看向太子墨陵城。
“悉聽父皇安排。”墨陵城拱手恭敬道。
墨天昶點點頭,複又笑道:“丫頭,你也讓朕好好看看,改明兒給你找個稱心夫婿。”
曲幽這才第一次擡首望向皇帝這邊。
才一眼,瞳孔便猛然縮緊,皇帝身側的那一張臉,隻教她差點忘了呼吸。
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
說陌生,是因為那如玉削瓷般冷峻精緻的臉上,此刻挂着的是她從未見過的某些表情,比如和煦,比如恭順。
說熟悉,是因為……
這張臉哪怕隻是幾年前在無涯澗驚鴻一瞥過一次,哪怕其餘的時間俱終日掩藏在面具之後,甚而哪怕是挫骨揚灰,她都永世難忘--
夜寒閣的尊主,滄流殇!
一時間,腦中似有千波萬流朝她襲來。
萬料不到自己與他,竟會在這樣一種人事全非的境況下見面。
臉色瞬間蒼白,唇色盡失,拼命抑制自身的顫抖,卻依舊難以自持,隻餘低語細不可聞:“是你……”
下一刻,曲幽便眼前一黑,一日之中第三次暈了過去。
那聲“是你”,仿佛用盡了她前世今生,所有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