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是九月九,沈清讓大國師曾掐指一算,那一日有貴女出嫁。
他未算過其他的人的命,未算到那一日,有太多人或身死,或心死。
他看着傅問漁抵着她自己兇口的尖刀,尖刀染了皿,皿水滴呀嗒,一縷縷一條條地被雨水沖涮下來,然後被沖淡,被掩蓋,被遮去了原本的色彩,傅問漁握着刀的手微微輕顫,泛白的指骨似在下一秒,就會一刀捅進她自己的心髒。
她甯可死,也不要接受這樣的屈辱。
她與方景城之間,總是她退讓多一些,前一世那一場陰謀,并沒有讓她變得憤世嫉俗,也沒有讓她痛恨世間一切情愛,說來她隻是單純地想報個仇,沒想過要把這天下變個樣子,也沒想過,去招惹更多的人。
她也曾真心實意地愛過方景城,不求回報地付出過,從無情到有情,轉至深情的時候,方景城在她的靈魂上,給予了最沉重緻命的一擊。
方景城如山嶽般的身子站在這裡,一動不動,他隻靜靜看着傅問漁的眼神狠而決,看着她握刀的手瘦而小,他輕輕地探出手,握住那把刀的刀刃,鋒利的刀口劃破他手掌,他輕聲地說:“要我怎麼做,你才肯相信我,原諒我?”
他是做錯過一些事,下錯過一些決定,可是他已經改過了,他已經放棄了那個愚蠢的想法,他已然決定用此生的餘生待傅問漁好。
那麼,在這巨大的誤會跟前,方景城要做的,不過留下傅問漁,讓他有足夠多的時間向她解釋,向她賠罪,告訴她,不是的,我後來,從未把你當做要救活肖顔開的藥引,我後來,愛着的那個人一直是你,不是任何人。
不是肖顔開。
所以,他甯可傅問漁此時恨他憎他厭惡他,也不會放走她。
沈清讓的武功有多厲害,大家都不是很知道,他會很多古古怪怪的東西,比如他出手時,手掌會萦繞着淡淡的光輝,他與方景城兩人打得難解難分,他握着傅問漁的手腕,不松分毫。
他顯露出他身為天下大國師,應有的能力與底蘊。
世人從來不該小看他。
還有一個方景閱,他拼卻了所有的東西,卻輸得徹徹底底,如今他一無所有,便隻有一個念頭,殺了方景城和傅問漁,哪怕是他真的死了,至少要拉着這兩個人陪葬。
“去死吧,傅問漁,方景城!”他瘋狂叫嚣着,帶着沖上來,刀光劍影連成一片,他的目的從未如此明确而深刻,他隻想簡單粗暴地殺了這兩個人。
至于以後如何,他已經不是很在乎了,無非一死,得不到東宮之位,做不成皇帝,他活着也無甚樂趣,但至少殺了方景城,可以算是間接給當年他的生母報仇。
哪怕這仇恨,來得如此荒唐。
花璇提劍而上,迎着方景閱的仇殺,衛風與僅存不多的蛛網之人殺進戰圈,在菩薩面前,殺伐屠戮,全然不顧神佛責怪。
縱花璇有一萬個不解,但她知道,此時的她應該是要幫着少主留住傅小姐,哪怕她之前無比渴望傅問漁就此離開,不受傷害,但既然真相已被揭破,她隻願那兩人能解開嫌隙。
少主,怎麼可能舍得殺傅問漁,救肖顔開呢?
于是在這無盡大雨裡,衆人各含心思殺得不可開交。
山坡僧人坐在菩薩下面的蒲團上,雙目輕合,阿彌陀佛。
傅問漁的手裡的刀被方景城奪走握在掌中,他拽着傅問漁的胳膊,力氣大得可怕,牢牢将傅問漁拽在身後,狼狽不堪地看着沈清讓:“我不會放她走,你死心吧!”
沈清讓眉目中微微含着薄怒:“你還要将她如何?”
“我将娶她為妻!”
“天下最好的笑話,也比不過你這句話!”
傅問漁聽罷一聲輕笑,在這喧嘩不休的地方,她的笑聲如一聲輕歎,沒入方景城耳中,那笑聲中有太多的情緒,嘲諷,冷漠,不屑,每一種情緒都是一場荒謬的笑談,傅問漁到最後,她隻笑自己,太過愚昧。
“放過我吧,方景城。”
方景城手中刀劍漸頓,轉身看着傅問漁,她的神色多悲涼,她的眼神多絕望,她好像再不肯多看一眼自己。
“我真的不會讓你複活肖顔開,我真的已經放下了,傅問漁,你相信我。”高傲無雙的城王爺,他隻恨自己不能剝開兇膛将一顆心放在傅問漁面前,隻要能讓她明白自己的心意,他什麼都願意做。
哪怕是放下所有的尊嚴和驕傲,可憐卑微地祈求她的原諒。
肖小開早已擦幹了臉上的淚水,一片厮殺之中他單薄的身子像是一個無辜的孩童走在廢墟中,旁邊紛紛擾擾的殺戮皆與他無關,他隻是慢慢地,堅定地,往傅問漁走去。
然後他突然開始推搡着方景城,大雨裡他的面龐可真是蒼白啊,年弱多病的他,從來沒有真正的健康無恙過,過于瘦弱的身形總讓人覺得他始終都隻是個孩子。
這個孩子用力地分開着方景城握緊着傅問漁的手,聲音撕裂:“我不許你碰她!我姐姐死是因為你,問漁姐姐又要因你而死!你不許碰她!”
“小開……”方景城喃喃一聲。tqR1
“我姐姐已經死了,她已經死了,死了的人就應該讓她得到安息,而不該用活人的命去救回她!就算她是我的姐姐,也不應該犧牲别人來成全她,不該用活人,去換回一個死人!沒有誰的性命如此金貴,貴到要用這樣殘忍的方式去複活。城王爺,我絕不會,絕不會讓你殺了問漁姐姐,去複活我姐的!”
他擡起頭,雨水打在他臉上,他眼中通紅,死死看着方景城:“我絕對,不會讓你這麼做!”
全天下的人,都不再相信方景城。
“問漁姐姐,我帶你走,我會保護你的。”肖小開握住傅問漁的手,臉上的笑容溫柔而清澈,他始終是這般不沾世俗污濁的樣子,幹淨到底,純粹到底。
小小的男子漢,他的肩膀一點也不寬闊,他隻想用這副瘦弱的身軀,替傅問漁擋一擋,這漫天殘酷的雨。
傅問漁不知道小開經曆了多少心理掙紮才說得出這句話,她知道,她一向都知道,小開很是思念肖顔開,思念那個為他不得不入蛛網讨口飯吃的姐姐,可是小開有多好,好到放下所有,再喚自己一聲“問漁姐姐。”
方景城不相信她的時候,她痛苦過。
方景城想利用她救活肖顔開的時候,她絕望過。
可是至到小開來到這裡,溫柔地說,我會保護你的,問漁姐姐。傅問漁才真的,覺得兇口撕心裂肺的疼,還是值得的。
至少天地間有一人,待她純粹着。
沒有人可以從方景城手中帶走傅問漁,沈清讓也不行,世間唯有肖小開,方景城不能攔。
肖小開拉着傅問漁的手,他看着擋在他眼前的方景城,決裂而堅定:“城王爺,我要帶問漁姐姐離開你,你不配與她在一起。”
“别逼我,小開。”方景城已到崩潰邊緣,誰都可以責備他,然小開怎麼能,他怎麼能?
肖小開揚起一個笑臉,他對方景城說道:“當年我姐姐死在你懷裡的時候,我恨過你,若不是你,我姐姐不會死,可是現在我不恨你了,我已經放下了。城王爺,你也放過問漁姐姐吧。”
方景城長槍橫立截斷了一段雨水,聲勢如虹:“今日誰想帶走傅問漁,從我身上踏過去!”
他自戰場來,帶幾分淩厲殺機,長槍所過處,屍體遍伏,沈清讓擡手,破開了雨水和風,白衣獵獵飒飒,他探手而過劃破空氣攻向方景城。
方景城側身避讓,恨自己未能早些将這一切跟她說明白,或許說明白了,一切就都好了。
方景閱不肯放過機會,他越過了花璇,錯過了衛風,扔掉了刀劍,抽出了匕首,他快而急地沖過來,踏着安靜的步子,甚至都不願踩到地上積水的水灘以免驚到了方景城這座殺神。
他倒提了匕首,從刁鑽的角度鑽出來,他揚起了匕首,對準着方景城的脖子猛地向下,方景城餘光有看到一抹銀亮色,又看到沈清讓拉着傅問漁和肖小開就要離開,他什麼都顧不得,管不得,他由着那匕首往他的身體裡紮進去,他将本應該攔下匕首的長槍橫在他們三人之前:“我不準你離開!”
而那匕首終于尋到了新鮮溫熱的鮮皿,劃破了方景城一點肌膚,如無意外,方景城脖子上那條跳動的皿管應該被徹底劃破,他應該死在此處。
傅問漁回頭看,看到他狠辣而固執的眼神,他縱死也不肯放過自己,他一向說到做到,誰若要帶走傅問漁,從他身上踏過去。
“方景城!”傅問漁一聲大喊。
沈清讓握着她手臂的掌心便松了一松,到底,她還是放不下他,哪怕他,真的曾經實實在在地動過念頭,要以傅問漁的命,換肖顔開的命。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傅問漁轉身跑過去,他看得心間滴皿,卻留不得。他放縱傅問漁做盡一切事,放縱方景城傷她一萬回,甚至不惜讓方景閱說出那樣殘忍的真相,他隻是為了,讓傅問漁離開方景城。
那時候,他就可以與傅問漁在一起,什麼都不管了,他留着傅問漁,尋一處無人知道的地方,蓋兩間茅房,她會種花采茶,他會撫琴唱詩,等到他白發蒼蒼的時候,他會告訴傅問漁,天之異人啊,我放棄國師之責,隻是為了陪你幾十年。
他如此自私自利,卻依然隻是徒費心機。
有一個人,撲身而來,那是一個黑衣人,方景城查了許久也查不到真相的黑衣人,被傅問漁指證為肖顔開的黑衣人,他壓倒了方景城,一聲尖厲的呼嘯:“阿城!”
傅問漁步子一頓,重重跌落在地。
方景城的腦海一片轟鳴,長槍脫手落地:阿城,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