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有這樣兩個人。
相遇時,他是權傾朝野的王爺,戰神,少将軍,京中惡鬼,劊子手,有太多的身份和榮耀。他要殺她,與她約定三年之期,聽她鬧出些小麻煩,他槍尖輕點,微微含笑,有點意思,就當尋個樂子。
而她不過是一個掙紮求生活的卑微庶女,還不知她一生命運從出生起就被寫定,她要利用他,借他的力量改變架在自己身上必死的命運結局,利用他毀掉整個令她備受屈辱的傅家,再逃得遠遠的,誰要管你三年生死約了?
後來,是發生了什麼呢?愛與恨交織,皿與淚灌溉,生與死相彙,開出了那麼些如錦如霞的繁花,舍得下性命為了彼此的他,他說,等一切結束,我們回海島,你幫我生個孩子吧,我對這天下沒興趣。
可是她說,拿天下來接我,拿太平來接我,你為我奪天下,我為你守亂世,我在此處等你。
方景城是一個疼愛夫人疼到海島上粗漢都笑他懼内的人,于是他說,好,你等我,我将這天下拿來給你。
他們總是出乎人意料,誰都以為,他們會情緒激烈到恨不得掀翻這座皇宮,又或者紅着眼睛不顧一切要帶傅問漁走,再或者,失聲痛哭一場也是很好,至少發洩得了那些根本不是常人所能忍的傷害。
以為方景城會安慰傅問漁,畢竟她受了那麼多那麼多的委屈和欺騙,以為傅問漁會伏在方景城懷中細訴藏了十日不可對外人語的心酸絕望,以為兩人一眼情深對望,至少他們都還活着,這就很好。
都沒有,他們總是有着超出常人的冷靜和自制,縱使崩潰,縱使失常,都極将一切壓到最低的地方,然後站在高處,對彼此說:我們該這樣,我們必須這樣。
濃烈如火醇香如酒的深情不曾讓他們被蒙住雙眼,迷失心神,黑暗如同地獄一般沒有希望的陰謀,也不曾讓他們在絕望中就此死去,聽天由命。
你不得不相信,原是真的有人,他們明明皿骨相融的深愛,卻可以忍受生離。
他們有忍下剔骨剜心之痛的力量,他們可以為了并沒有興趣的天下強行扭轉自己的意志,他們,用冷靜得如同割肉止恨一般的狠心與決絕,斂住所有的愛恨悲苦,用一眼淚,沉默着做出如同放棄自己,選擇天下的決定。
這不是方景城一個人做出的決定,也不是傅問漁一個人可以做到的事情,隻有真正站到同一高度的兩個人,達到絕對信任對方,絕對信任對方理解自己的默契,才敢要求對方要這樣做,哪怕有不甘與恨,也能明白,彼此的所圖。
祈國民間開始瘋傳白發皇後的事,添油加醋傳得繪聲繪色,有模有樣,好似他們親眼見過傅問漁一頭白發如妖孽的樣子,好似他們說的新帝獨寵後宮要再造一個當年的十八小皇後是真的一樣,好似傅問漁是從書裡走出來的精怪,來人間隻是為了惑亂蒼生這是事實一般。
她被描繪成各種形狀,被安上各種身份,妖物,精怪,邪崇,或者幹脆是亡國妖婦,什麼樣子都有,什麼惡毒的咒罵都罵得出,傅問漁偶爾也能聽見一些,隻是道,這些人太沒有想象力了,她将亂的是這整個天下,一個祈國算什麼。
而百姓口中的那個獨寵妖婦的新帝溫琅,幾乎對傅問漁避而不見,隻是下了令,她住的這别院任何人都不可來打攪,她要出宮随時可以出去,她要做什麼都可以,也不許太監宮娥在她面前嚼舌根,雖說知道那些話傷不到她,但依然不想她聽見這些污言穢語。
溫琅在他能力範圍内,給了傅問漁一切他能給的,他隻是不想見傅問漁。
怎麼見?用什麼身份相見?用什麼樣的情緒相見?
這場所有人都苦不堪言的婚事,終于徹徹底底将大家的關系擊毀得分崩離析,當時情勢所逼,誰都怨不得誰,誰都是在傷害對方,可是偏偏誰都沒有任何辦法。如水南天所願的那般,所有人都在苦海裡痛苦掙紮,卻抵達不了遙遠的彼岸,甚至連一根浮木都沒有,眼看着,要被痛苦吞噬,毀滅。
傅問漁也沒有任何去跟溫琅鬧脾氣的理由,他是真正被迫娶自己的,本來就很委屈他了,傅問漁沒想過要将自己的不甘心酸發洩在别人身上,未免太不公平,她都懂得,她知道,此時安靜便是對溫琅最好的報答。
溫琅呢?溫琅見到她一夜白發的時候,就已經徹底明白過來,這場婚事于傅問漁意味着什麼,貪不來半點她的喜歡,唯一能做的,便是不打攪她。tqR1
無人打攪的别院甯靜得不像是這宮中所有的地方,宮娥與太監都極少,陪着傅問漁的隻有一個花璇。
她站在别院的院子裡,一頭雪白的長發隻用了條發帶束着垂在身後,未着什麼皇後的盛裝,臉上素得一點東西都未抹,幹幹淨淨,沉默無聲地養着花草,蕭鳳來坐在一邊的石椅上,也就這樣靜靜地看着她,看得久了偶爾會笑着問一聲:“你恨我嗎?”
“我要恨的人有很多,你排不上。”傅問漁隻是這樣說。
“你真的确信,少将軍會回來接你嗎?”
“我不是确信,我是知道,他總會來,就像我知道,來年春季,花總會開一樣。”
“傅問漁,被一個人這樣愛着,是什麼樣的感覺?”
“我離佛千萬裡,我離佛特别近。”
蕭鳳來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非她不聰明,不能理解字面的含義,而是她不知道,傅問漁口的佛,到底是方景城,還是别的。
她隻是看着傅問漁漸漸憔悴下去,她知道,并非是她在宮中過得不好,也不是她憂思過度所緻,而是行宮大陣在日複一日瘋狂地壓榨着她異人之力,最多再一年不到的時間吧,若那時候,方景城還不能來到這裡,傅問漁這個天之異人,别說活到永久,就算是想活到後年春天開花,都不可能。
她輕輕笑着,不嬌不媚的樣子,有時候也會想,如果傅問漁就這樣死去,傅問漁會不會後悔,在最後的時間裡,把最愛的人送走。
不過這些念頭蕭鳳來隻是一瞬而過,傅問漁是沒有選擇,蕭鳳來是沒有退路。
她為了救溫琅,答應了水南天,将她自己的一切都祭獻出去,她沒有反悔的餘地,她不是傅問漁,沒有天之異人的身份可以保得一命,若是她反悔,明日她就會橫屍當場。
還沒有試過被人愛過的滋味,她還不想死。
不想死,就是意味着與方景城做對,與傅問漁做對,那溫琅又要不開心了。
人生,真的好沒意思。
“小姐,你别沒事跟她說話,她又沒安好心。”花璇端着碗補湯過來,黑漆漆的一碗,她最近一直找這些奇奇怪怪的方子,說是要把傅問漁的頭發變黑過來,這種時候,總是特别的想念小開,想念那個單純又善良的小孩。
傅問漁淺淺地笑了一下,真的極淺,淺到幾乎沒有,花璇記得,好像自從小姐進宮以後,再也沒有好好地笑過了,而她原本,是笑起來那般好看,也那般愛笑的人。
“千洄還是沒回來?”傅問漁問了一聲。
“沒有,一直在那兒守着呢,說是要等沈國師出來。”花璇歎了一口氣。
“準備點吃食,我去送給她。”傅問漁放下花璇遞給她的補湯,聞了聞便喝不下,她好像不知道餓一般,經常一天不吃東西,也不會有什麼感覺。
方景城那天離開之後,畢苟,流七月與杜畏也被她送走了,傅問漁知道,方景城回豐國,有太多的事要做,時間那麼緊,他需要足夠多的人手,足夠強的助力,本來,傅問漁連花璇都送走的,是花璇死活不肯,哭着道:“小姐,我若是也走了,你身邊就真的一個人都沒有了,小姐你讓我留下來陪你一起。”
于是這宮裡,便隻有花璇還陪着傅問漁,千洄從來沒有進宮過,就連那日傅問漁成為皇後的時候,她也不肯進來看一眼,她說她受不了這樣殘忍得心口流皿的畫面,不承認傅問漁已是溫琅的皇後――其實,誰也不承認,否則花璇不會還是喚傅問漁“小姐”,而不是“皇後”。
她跟傅問漁道謝,謝謝她忍着痛嫁給溫琅,有一半的原因是分給沈清讓的,這樣她那個注定要蠢一輩子的師父也應該是會開心的。
她跟溫琅道謝,謝謝他忍着辱娶傅問漁,還把師父當成朋友,願意為之付出,這樣他那個決意要守天下的聰明師父,應該也是欣慰的。
然後她便去了皇陵,一直守在那裡,沈清讓在裡面守着陣法,她在外面守着沈清讓,無論風雨,從來不離開半步,她說,師父一個人多孤單啊,自己該要陪着他,不然,還有誰會記得,有一個又愚蠢又聰明的大國師,在孤寂地一個人扛着一座陣,守着這全然不知危機的天下百姓呢?
而水南天不知為何,再次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