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問漁說她不難過,她說她要安心地面對這件事,她說,她從不曾放棄。
可若是方景城就好了,她可以躲在他懷裡大哭一場,所有那些面對着外人的堅強和不屈,面對他的時候都會化作委屈,因為他的懷抱足夠寬廣,容得下自己所有的小情緒。
可是他不在啊,他被困在皇陵陣法,命在旦夕,自己就要撐住,那些平日裡他撐起來的一方天,自己就要頂上,要讓大家不至于一敗塗地,她得撐着,還得撐住。
所以她難過不能說,她痛苦不能說,她絕望不能說,她要帶着這群人,走過這一趟。
再熬過幾天就好了,他就回來了,可以帶着他們回豐國,自己就不用再撐了。
溫琅再也沒有來找過她,不想打聽他已如何了,以後多的是時間面面相對,不急在這一時,這幾天,留着想念方景城。
不是溫琅不想來找她,是他不知該如何面對她,溫琅知道,傅問漁不甘心這樣嫁給自己,她是沒辦法。溫琅也知道,他不甘心這樣娶傅問漁,他也沒辦法。
皇陵那兩個人還被關着,誰也不知道水南天還有什麼手段對付他們,他們便是不甘心也得嫁,不甘心也得娶,還有一個人,她不甘心也得讓。
蕭鳳來是為了溫琅。
傅問漁是為了救方景城與沈清讓。
誰都不甘心,誰也沒辦法,沒有一個人是真心快樂的。
溫琅再次恨上了蕭鳳來,他并不知道,真正想讓溫琅娶傅問漁的人是水南天,是為了他那個陣法,蕭鳳來隻是順着水南天的意,求他放過溫琅而已。
蕭鳳來也不去解釋,大概是覺得解釋了也沒有用,反正溫琅不會信她,她的笑聲再次回蕩在宮裡的每一個角落,慵懶性感,偶爾她會跳到溫琅的大腿上,勾着他的脖子,一聲聲問他:“你不是喜歡傅問漁嗎?我把她送給你,你開不開心,歡不歡喜?”
溫琅待她的神色冷過往日,甚至連推都懶得再推開她,隻是徹底地無視了她,蕭鳳來便會得寸進尺,問得更多:“你那麼讨厭方景城,他現在被關着,你要不要幹脆将海陵他的大軍全殺了,我可以送兵給你啊,你要不要?”
她可以在溫琅身上來回纏上一整天,問上一整日,但溫琅再也不會對她有任何的反應,由着她說個不停,扭個不停,抱個不停。
時間長了,蕭鳳來或許是終于覺得無趣了,不再往溫琅身上來來回回的鑽,而是靜靜坐在不遠的地方望着他,有時候一看便是好幾個時辰,他去哪裡,蕭鳳來就跟去哪裡,看得入了迷成癡,便會想起答應過主上的話,要斬斷對他的情絲啊。
這不是在斬了嗎?終于,他要娶他愛的女人了,也終于,自己可以死心了。
還有這麼幾天,就讓她稍微放縱一下,再發幾天的瘋,喜歡他幾天吧。
日後他将有皇後,自己,再也不能住在鳳儀宮了。
蕭鳳來有時候也會來看傅問漁,看她總是一言不發,既不哭也不鬧,看得久了突然覺得沒意思,明明要嫁給一個愛的男的人,嫁的不想嫁,娶的不想娶,她為什麼都不會有其他的情緒在?這世上真的有能做這般心如止水忍得下苦的人嗎?
“你想知道少将軍怎麼樣了嗎?”蕭鳳來突然對正靜坐在煮茶的傅問漁。、
傅問漁放茶葉的手抖了一下,放多了些份量,擡着看着她。
“我還以為你聾了聽不見。”蕭鳳來哈哈笑着,把玩着她豔紅指甲的手指:“他很好,就是天天玩命地闖陣這件事不好,受了些傷不過死不了,沈清讓很厲害,好幾次險些讓他破開了陣法,還好主上天天盯着。”
她說着,停了一下,看着傅問漁:“你們是赢不了他的。”
傅問漁便繼續低頭煮茶,蕭鳳來自己取了一杯,喝了一口:“你們總是不信我。”
“信。”傅問漁突然說話,倒是令蕭鳳來驚訝了一番。
“你還會說話啊?”她故作誇張驚訝的大笑,“信就好,何苦搭進命去?”
傅問漁不解釋,她信,旁人赢不了水南天,但是她不信,自己赢不了他。
第十日,滿城紅事。
那顔色大概是蕭鳳來挑的,像極了她最愛的紅衣紅裙,紅得令人眼痛。
畢苟與花璇眼含着淚意與恨意托着鳳冠霞帔進來,衣服自然是頂好了,鳳冠也是真的鳳冠,皇後的制式,看着華美莊重。
隻是恨,這身衣裳不如當年城王府那件好看,隻是恨,今日披上這身衣裳,小姐要嫁一個不愛的人,隻是恨,為何這世上總有這麼多的人和事不如意,有情人難成眷屬。
恨得再多也沒辦法,傅問漁應下那聲“我嫁”的時候,大家早已哭斷了肝腸。
兩人推開傅問漁的房門,這屋子裡并沒有什麼喜氣,傅問漁不讓宮裡的人在這裡面貼紅挂喜,這是她與方景城最私秘的地方,不想被他人的喜色打擾。
手中的鳳冠霞帔陡然跌落在地,花璇與畢苟不敢置信眼前所見,哭着撲過去抱住傅問漁:“小姐啊!不嫁了,我們不嫁了,少主和沈清讓要是看到你這樣,會瘋掉了,小姐,我們不嫁了!”
“說什麼胡話呢,替我梳妝吧。”傅問漁拉起畢苟的手,自己坐下,卻不看銅鏡,隻握着手裡一個粉翡翠玉人兒淺淺地笑着。
畢苟握着發梳的手在劇烈發抖,像是要握不住一般,籁籁而下的淚水像是水閘洩洪一般,怎麼也攔不住,捂着嘴哭得難以壓抑。
就連向來沉穩得多的花璇也不忍看,重重地喘着氣,怕是多看傅問漁一眼,心便要被剜去一分。
“小姐,不如我們走吧,我與畢苟還是有能力送你離開,我們可以去池陵,郭芒将軍在哪裡,到了那裡就沒有人敢……”
“别胡說,最後一天了,我在這個時候跑掉,你讓溫琅這個皇帝的面子往哪擱。”傅問漁笑着打斷她。
“可是小姐……小姐……”
“時辰快到了,梳頭吧。”
畢苟拼了命地壓抑着哭聲,拼了命地忍着想放棄的沖動,一下一下将她三千發絲挽好,替她換上鳳袍,再給她戴上發冠,好幾次都沒有戴穩,差點掉下來砸到地上。tqR1
又替她描眉點唇,粉腮抹脂,再替她挑一副耳墜,選一個镯子,細細搭配。
小姐啊,既然你決意要嫁,我們便漂漂亮亮地出嫁,風風光光地出嫁,不過是個祈國皇後而已,有什麼拿不下?
小姐啊,但願少主日後脫困,再見你時不會悲憤欲狂,不會淚如雨下,但願他執得住你雙手,共得巴山夜雨對紅蠟。
小姐啊,今日我們送你出嫁。
本來,溫琅該在宮裡等着,他是皇帝,他娶親不同旁人,不用出宮去迎親,也不用踢一踢新娘的轎門,塞給媒婆幾個讨喜錢,他隻用換好衣服,坐在宮中,等着那轎子從宮門口裡擡進來,等着她走過來,自己執起她的手,登上祭祀上天的祭壇一拜,認一認祈國的列祖列宗,便可以對着天下傳一道聖旨,立傅問漁為後。
原本,他要成親,隻是如此簡單而已,其他的事,早已有人安排好,他隻需按着步驟一步步走,皇後便這樣娶回來,傅問漁便這樣娶回來。
就好像,他一步步被推上帝位,一步步被安排戰事,一步步被逼着娶傅問漁。
全不是他想的,全不是他自己得來了,全都是被逼着走到今日的。
突然的,他就想為自己做一件事,哪怕今日娶傅問漁,真的是娶得如同奇恥大辱,但,總歸是她對不對?反正已經這麼苦了,不在乎苦中作樂,給自己一點點可以有念想的地方。
于是理了理身上的衣袍,着太監牽來一匹馬,馬上系着一個大紅球,他翻身上馬,不管身後司禮官的呼喊,也不顧蕭鳳來戲弄微嘲的目光,他隻是縱馬狂奔,看着街道兩邊的紅綢飛揚,看着大紅的喜字飄滿了睿陵,無由來的,也是有些放松與喜歡的。
身後的侍衛看得心驚肉跳,跟在溫琅後邊一路追趕,一直追到了傅問漁住的院子。
門口停着鳳辇,她應還在上妝梳發,應該會很難過,但不知會難過成什麼樣子,自己日後要好好待她,她心裡很多苦,說不出,自己以後……以後是她夫君,該要疼惜她。
他就這樣懷着滿心的好想法,既然已成定局,我們能不能樂觀着接受,或許嫁給我也沒有壞,或許我也可以給你一些方景城給不了的東西,或許我也可以在宮裡給你種很多的青梅樹,日後,你想喝青梅酒了我與你一起釀。
溫琅,他用力地将事情都往好的方向想,總是向前看不是?
他在門口下了馬,像一個真正的新郎官那樣,進了院子準備去迎親,雖然隻來了他一個人,但來别的人她向來也不是很歡喜,他熟知傅問漁的房間在哪裡,于是直奔而去,走到門口,他調了調嘴角的笑容,也不知她是喜歡看自己是幾分笑意的。
而他擡起頭,笑容還未調整好,大概不是她最喜歡看的樣子,便如雕塑一般定在臉上,毫無征兆,他原是含着笑意的眼睛裡,瘋狂的眼淚一瀉而下。
他望着她,一夜白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