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談判的最後一日,方景城的臉上已是烏雲壓頂足三日,這三天之内他好像回到了戰場,遇神殺神,見佛殺佛,半點情面和笑容也沒有,好像坐在桌子上的人不是談判來使,而是敵軍将領。
這天流七月和溫琅早已收拾行囊,準備離開這個呆了太久,已經呆得煩悶起來的鴻胪寺,蠻族和巫月族的人留在這裡等消息,隻剩下末族的藍長老還坐在這裡,與方景城對峙,方景城端坐在椅子看着他:“藍長老,可是急着等閱王爺到來?”
“城王您真要孤注一擲下去嗎?”就算是方景城把話挑明了,藍長老也不會捅破那層窗戶紙,有些東西,不說就永遠是秘密哪怕大家都知道,說了,就是要被寫進史書,遺臭千年的惡人,藍長老尚還沒有那麼崇高,願意為了末族背上萬古罵名。
方景城的耐心在這些天早就被磨完了,他用了些力氣才不讓自己的語氣充滿鄙夷:“閱王馬上就到。”
方景閱走進鴻胪寺大門時,有些遺憾地想着,他的那位大哥為什麼這麼頑固?他不是心系百姓蒼生,恨不得要跟那國師比一比偉大和高尚嗎?怎麼就不肯低頭讓出末族,他便可得到末族的承諾。
非要逼着他現身,走進這裡,将更大的危機告訴他,他才肯低頭,何苦自找其辱呢?
方景悟的心情是極為不錯的,他看了看這鴻胪寺裡的裝扮,往日裡從未來過,初來看時覺得有些寒碜,好歹也是對外的門戶,總要挂些金玉之器方才顯得富麗。
這般想着他走進了談判的房間,笑容一如往常滿面:“大哥,别來無恙。”
“尚好,三弟怎麼來了?”方景城雙腿一擡,兩腿相疊擱在桌上,腳底對着方景悟。
方景悟看了看方景城的神色及雙腳,他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卻透着對自己的不尊重和看不上,他們總是這樣,因為自己出身卑微就奚落嘲諷,真是有趣,他笑着說道:“大哥真會說笑,您不是等着我嗎?”
“三弟覺得,本王在等你什麼呢?”方景城幹脆雙手枕在腦後,閑散自得地看着方景悟。
“大哥覺得,庸城風光如何?”方景悟的眼中有稍稍忍不住的惡毒之色。
方景城晃了晃腳尖:“好極了,幾年前去過一次,那裡的麻婆豆腐極是好味。”
“如此好極的庸城若因大哥你一時沖動,就如山城一般毀于一旦,也當真可惜。”
“它為何會毀?”
“大哥何必明知故問?”
“本王是當真不知,三弟不妨跟我說說?”
“大哥,你這就是在說笑了。”
方景城一直想引着方景悟把他所做的事情說出來,隻不過可惜得很,方景悟實在是一個謹慎小心的人,半絲嘴也不松,方景城便也失去了繼續對他進行誘供的閑心,收回雙腿面色冷了些:“你以為你真的能赢得了我?”
“不妨看看?”
“哼,來人啊!”方景城突然高喝一聲,“将方景悟拿下!”
侍衛闖入,不問緣由便扣下方景悟,方景悟也不急,在方景城耳邊低聲說道:“大哥,山城的解藥隻有我才知道,我全記在腦子裡,你可别吓我,你一吓我我就全忘了。”
“是嗎?那本王也告訴你,山城的毒,已解。”方景城冷笑一聲。
“你說什麼!”方景悟終于亂了陣腳尖叫一聲。
“押進宮去。”方景城不理他的尖叫,又看向藍長老,“藍長老,末族賦稅加重三倍,成年男子服役時間延長到五年,你若有不滿,大可試試!”
藍長老看着被押下去的方景悟,又看着神色寒若冰石的方景城,驚恐而頹廢,明明是必勝之局,為什麼會變成這般!
皇帝問方景城,方景悟犯了何罪,方景城扔了一堆卷宗在皇帝桌上,隻說這些東西足以證明,而他,要去山城找人,半刻也不想耽誤。
皇帝本想阻止,方景城卻已調頭就走。
距沈清讓來鴻胪寺通知他的日子已經過去了足三日,他此去山城最快需兩日,他已經沒半分時間可以耽誤了,他想知道讓沈清讓不惜來找自己的事情,到底有多嚴重,想知道那些在信中始終不明白寫清楚的藥方,到底是怎麼配出來的,想知道傅問漁在每一封信裡寫着一切安好,到底是怎麼個好法。
他想得要發瘋,可他卻不得不按耐着性子将不可放手的四方會談撐到最後,撐到豐國拿到足夠多的利益,撐到末族投降,撐到方景悟主動跳出來。那是他的使命和職責,他任性不得半點,就算是受盡煎熬,也要撐到勝利的時候。
這就是方景城呀,哪怕讓他付出再慘重的代價,總要把豐國放在首位的方景城,你怨不得怪不得,你還要支持他理解他。
而他每一日都像在火上烤,恨不得立刻到達山城,看一看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所以他連王爺朝服也不換,家中也不回,孤身匹馬,奔往山城,溫琅和流七月早在路邊等候,他們便知道,以方景城的性格,隻要這邊的事情辦妥,就會立刻前去山城的。
三人一路不說話,各有心思,流七月的焦作全寫在臉上,以往不覺得畢苟多重要,她陷入困境了,才驚覺自己舍不得。
哪怕,她隻是喜歡自己給她買吃的,也是好的啊。
而溫琅,他無論如何都不肯承認,當他确認傅問漁去了山城的消息時,他的内心猛地一揪,緊張得連骨扇都無法打開。
杜畏知道少主要來,早早帶人跪在城門處相迎:“見過少主。”
“傅問漁呢!”
“傅小姐……傅小姐……不在了。”杜畏重重叩首,不敢擡頭,身後蛛網死士三百七十有四,俱跪地,臂纏白紗。
方景城坐在馬背上大腦“嗡”地一聲炸響,緊咬着的牙關扭曲他臉形,聲音似從喉嚨裡擠出來的:“你說什麼?”
“傅小姐,不在了。”
“帶我去見她。”
“少主節哀……”
“帶我去,見她!”
溫琅怔在當場動彈不得,聽着那聲“傅小姐不在了”,有些愕然,有些詫異,有些……難以理解。
她是那樣一個自私自利到極處的女人,為什麼會死得這麼早?
她死了,死了便算了,可為什麼在他溫琅的心口好像是掏走了一塊東西,他的兇口像有一個透亮的大洞,凄慘慘地在漏風。
傅問漁神色安然地躺在一塊寒石上,畢苟手巧得很,給她畫了淡淡的妝,她這模樣可真溫婉,半點不似平日裡的兇悍,嘴角還有些淺淺的笑意,隻是皮膚過于蒼白,白得連皮膚之下細微的細管都看得見,就好像她一身皿液被抽盡。
肖小開跪在旁邊早已哭得哭不出來,隻能淌着淚水一動不動地望着傅問漁,他所中的毒已經解了,大家中的毒都解了,整個山城都得救了,都活得好好的,隻有她,安眠在此。
方景城此時不想聽她是為何而死的,也不想聽這些人的哭泣聲,更不想聽任何人解釋什麼,他想要一點點安靜的時間,于是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包括他疼愛至極的肖小開,他坐在寒石上,仔仔細細地看着傅問漁。
她怎麼能,就這麼死了呢?
畢苟出去看到流七月,幾天來蓄積的淚水都找到了發洩的地方,伏在他肩頭哭得撕心裂肺,流七月手裡提着一包從京城帶的果子,掉在了地上,隻抱着畢苟,任她淚水濕衣襟。
“傅問漁,不要這麼殘忍好不好?”方景城拿起傅問漁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愕然發現她手腕上幾道刀痕,原來,山城的毒,是這樣解的,難怪不能向外透露風聲,難怪不可以傳回京城,難怪隻說是配出了解藥。
若是方景悟再在庸城放一把毒藥,可再沒有第二個傅問漁舍去性命相救了呢。
他看着這些傷痕驟痛難耐,痛得他弓起了身子,不能呼吸不能言語。
“傅問漁啊,問漁……”
他躺在寒石抱着她早已冰涼透了的傅問漁,還能聞到她的發香,能觸摸得到她的身體,可為什麼這個人,再也不能對自己說話了?
何苦要這麼對她,五年前奪走肖顔開,五年後奪走傅問漁,何苦要這麼殘忍,從來不肯給他半點生機。
那一天,傅問漁與胡膏一直走到了幹淨的水源處,那是一處極美妙的地方,山城本也是個極漂亮的城,這裡有一株櫻花樹,淺粉色的花瓣飄落了滿地,柔和而凄美,傅問漁坐在山泉邊,安安靜靜地想了很多事。
她并不是什麼偉大的人,也沒有舍生取義的高尚情懷,犧牲自己去救一救山城的百姓,也并非是她的本意。隻是她看着啊,看着那些垂死掙紮的人,看着那些失去母親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看着失去情人的少女絕望哀嚎,她開始有些難過。
還有小開,那麼好的小開,就因為她和方景城的一句話,如同送死一般地來了這地方,也跟那些人一樣,就要死掉了,怎麼忍心呢?他是自己的弟弟啊,哪裡有做姐姐的能眼睜睜看着自己弟弟去死的?
傅問漁一點也不想做這偉大的犧牲者,她隻想卑劣地活着,活得聲名狼藉也好,活得污穢不堪也罷,珍惜這第二次得來的生命。她還有好多的仇沒有報,還有好多的人沒有殺,她并不想此放棄,她也不甘心。
可是有什麼辦法?
真的看着這數十萬的人死去嗎?真的看着小開死掉嗎?真的就這麼放手嗎?若她這麼做了,如何回去面對方景城?無藥可救的山城,即将危難的庸城,真的要逼到方景城割土讓地讓小人陰謀得逞嗎?
不能啊,就算有一萬個不甘心,也不能眼看着這一切發生。
天下間有許多事,但大體總歸是家事和國事,國事重于家事此乃根本。胡萊大人的話沒有說錯,傅問漁,沒有選擇。
那一日她神色自然地取出了袖中的小刀,在手腕上割了一刀,皿流成線,細細彙入山泉裡,她笑着跟胡膏聊天說話:“那山城,可就拜托給你了。”
胡膏别過頭去不看傅問漁神色淡然,她仿似隻是在做一件極微小的事,一點也不值得她上心。他哽咽了聲音:“定不負傅小姐重托。”
“我還未來山城之前,你父親囑托過我,一定要把你帶回去,我可是答應了胡大人的,你要保重身子,回到他身邊。”傅問漁見皿不再流了,劃了第二刀。
“謝傅小姐記挂,我會的。”
“小開喜歡行醫,你若是得空,可以多與他來往,他會很喜歡你的,說你是一……是一個極厲害的人。”第三刀下去,傅問漁的眼前有些暈,那滿天飛舞的櫻花惹人眼醉。tqR1
“是,我知道了。”
“待會兒我若死了,你可别心軟,記得放幹我的皿,反正留着也浪費了。”
“屬下……領命。”
“隻是有些可惜……我的仇,都沒……沒報完……”
“傅小姐……”胡膏已說不出話,看着倒在地上的傅問漁神色恬靜,有櫻花落在她身上,像給她穿了一身花之霓裳,她的目光,還帶有一絲遺憾。
“若是他在……就好了……”
這麼好的景緻,若他也能來看一看多好,别總是冷着一張臉,他笑起來似能将星辰日月納入眼中,深邃迷人。
若是他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