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讓站皇帝禦書房外等了有些時候,細數了腳下的青磚刻痕有幾道,望了那方的玉石欄有幾根,一等,便是一個上午的時間。
到了午間用膳的時分,方景閱才從禦書房裡退出來,他臉色并不是十分好看,遇到沈清讓的時候恭敬行禮:“一切就都拜托給國師大人了。”
沈清讓不說話,隻微垂了頭進了書房,皇帝正在用午膳,看桌上的碗筷是給沈清讓也預了一份的:“坐下吧,以往你師父還在時,朕時常與他喝酒。”
“謝皇上。”沈清讓不卑不亢從容入座,他的身份特殊,便是連見了皇帝也不用下跪的,反倒是皇帝見了他還有存幾分敬意。
“閱兒跟朕提起迎娶傅憐南那個女子的事,你覺得呢?”皇帝摒退了太監和宮女,隻留了沈清讓一人在此,給他倒了杯酒,語氣難辯地問他。
沈清讓謝過皇帝的酒,不答反問:“皇上您可相信在下?”
“你乃世間僅有的大國師,朕如何能不信?”皇帝笑了一聲,誰都信不得,唯獨沈清讓是可以信的。
“早在數年前,在下就說過,二皇子乃是天定真主,待皇上您百年之後,能繼任皇位的人必然是他。既然如此,皇上您何不早早定下東宮之主,也免得皇子們互相厮殺,引得朝庭動蕩,百姓流皿?”
如此犯天下大之不敬的話,放眼天下能說,敢說的人也隻有沈清讓了,還就巧在皇帝聽了這話也不會動氣,除了傅問漁之外,人皆有一死,便是“萬歲萬歲萬萬歲”的皇帝也不能真個活個一萬歲,百年之後,也就是一柸黃土,頂多葬的地方尊貴些。
而偉大的皇帝陛下也是個明白人,知道自己的生死隻怕沈清讓早已看透隻是不說而已,故而坦然一笑:“便他真是未來的天子,如此無能,即使坐進了東宮之位,坐上了皇位,又能坐幾天?”
“上位者的手段和能力并非要以兄弟手足相殘來借加磨練,真正執掌天下之人目光當長遠,而如今二皇子身困淺灘,别說目光長遠,讓他把目光放出這一宮一城,都是極難,皇上您若不給他台階,他是上不來高處的。”
沈清讓難得說這麼多話,還每一句都正中要害,往日裡他總是神神叨叨說什麼都有天意,今日這番變化,倒是連皇帝也始料未及。
“你如何就知道,朕是在利用方景城曆練閱兒?”皇帝奇怪一笑。
“您喚二皇子名字時是喚其小名,喚城王爺時卻是直呼其名,皇上,您的心裡早有所屬。”沈清讓搖搖頭,其實皇帝的心思他又哪裡猜得準,隻不過皇帝對兩個兒子的差别對待隻要是不瞎不聾的人,都能看得出。
皇帝看着他目光怪異,舉手擡了擡了酒杯,自己喝下,又轉動大拇指上的扳指:“國師,你可知你喝的這杯酒,經過多少人嘗過之後才端上桌?”
“既然得到了天底下最至高無上的權力,就要付出天底下至辛苦無比的代價,這是對應的。”沈清讓憫然淺笑,這些人,好可憐。
“那你憑什麼認為,閱兒不需付出代價就可以得到天下人夢寐以求的東西?”皇帝眯了眯眼睛。
“他已經付出了,生在天家,便是最大的代價。”
“你在說閱兒,還是在說方景城?”
“我在說……所有的天家皇子。”
“呵,依你所言,你也是建議朕将傅家那長女嫁給閱兒了?”皇帝突然冷笑了一聲。
“在下隻是以為,任何不流皿的方式都是最好的。”沈清讓擡首看着皇帝,其實世人有些小看了沈清讓,總覺得他除了打打卦算算天象,做個神神叨叨的算命先生之外,便再也沒有别的本事,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他隻是不愛這些東西,一如方景城所說,京中水渾,一旦下了腳可就再也上不了岸。沈清讓隻是一直不肯踏進這池烏黑不見底的污穢裡罷了,可事到如今,他再無選擇。
那個能遮去天狗食日星象的人他一直在想會是誰,算遍天下所有人,他也算不出有誰能做到,如果方景閱與這樣的人在一起,沈清讓再難看清往後豐國的龍脈之象,他需要讓方景閱及時回頭,不與那樣的人攪和在一起,否則天下真要大亂。
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立刻将方景閱推進東宮。
要将方景閱推進東宮,首先要過的便是方景城與傅問漁那一關,如何不見皿光是他最關心的事情。
要做到這一點,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卻是讓傅憐南下嫁方景閱,以其命格輔助方景閱一舉登頂。
否則以沈清讓清傲的性子,怎麼可能會在外面一站便是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隻為與皇帝喝一杯不知沾了多少人口水的清酒?
似是被沈清讓的話說動,皇帝沉默了良久,喝了幾杯确保毒不死他的好酒,這才緩緩放下酒杯說道:“十日後,朕會決定此事。”
沈清讓便起身告辭:“謝皇上。”
他簡潔得不像話,說完便退下,飄然的白衣墨發在這金碧輝煌的大殿裡顯得格外突兀,皇帝還記得,當年水南天挑中沈清讓時說過一句話:此子可定天下。
水南天一生從未預料錯過任何事,皇帝也不得不信這一句“此子可定天下”,隻可惜沈清讓也太過心懷天下,皇帝難以将他收為己用。
他敲了敲酒杯,暗影中的人出來:“将今日的消息放出去,若是閱兒能在這十日裡赢得了方景城,朕便将東宮之位交給他,赢不了的話,哼,就再多曆練兩年吧,死些人算什麼?”
沈清讓行走在巨大的宮庭廣場中,有一排又一排标緻的秀女從他身邊經過,揚起淡淡的脂粉香氣,他突然就想起傅問漁身上淡淡的味道,那味道甚是獨特,許是她日日侍弄花草染上的,聞着清新自然。
而後他苦笑,終于有一日,是要與傅問漁正面相抗的。
“國師大人。”皇後的鸾轎停在他跟前,已恢複了精力的她下轎向沈清讓問好。
“見過皇後娘娘。”
“聽閱兒說,你今日與皇上一同用的午膳?”皇後笑得親切,可大抵是她坐在高位坐慣了,不曾對誰有過好臉色,這親切的樣子也顯得有幾些屈尊纡貴的姿态,看在眼裡便格外不舒服。
沈清讓不喜歡她這副故作親切的姿态,直接問道:“娘娘可還有事,若無他事在下要出宮了。”
皇後不敢對沈清讓使臉色,隻能面色尴尬:“國師大人何須如此着急,本宮隻是想讓你幫我看看,那些秀女哪幾個會得龍嗣罷了。”皇後笑望着不遠處正碎步而行的秀女,那笑容看着格外的扭曲,“畢竟宮裡的孩子若是多了,實在吵得狠,本宮與皇上都喜歡安靜,不如早做預防,國師大人你以為呢?”tqR1
這番惡毒的心思令人發指,沈清讓不擅作假,直接擰起了眉頭:“稚兒無辜,娘娘還是多積善德吧。”
“積再多的德也抵不過我做的惡,當年你師父水南天積德千千萬,還不是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篑,死得悲涼?”皇後冷笑,冰涼的護甲拂過衣服上的鳳凰圖騰,“本宮不能有孩子也是拜你師父所賜,我這一輩子可就指望着閱兒了,國師大人,所謂父債子償,水南天與你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您可别忘了償債。”
在深宮名利場這樣的地方,不能有羞恥心和道德心這兩種東西,否則時時都要背負良心的譴責,恰巧,沈清讓是一個知羞恥懂道德的,被皇後這番話一說,他隻覺内心痛苦,半低着頭說接不上話,往事有太多不堪。
而另一個将羞恥視為無物,将道德踩在腳下的人就不一樣了,她提了提裙擺,踩着地上的青磚跳着格子,走到沈清讓身邊,挽上他手臂,笑盈盈地看着皇後:“皇後娘娘,您這話說得,還有句話是冤有頭債有主,您這麼厲害怎麼不在當年就找水南天報仇啊?這是欺着沈清讓心地好,所以要可勁兒踩了?”
“大膽傅問漁,你一個罪臣之女竟敢對本宮如此出言不馴!”皇後在宮裡養尊處優幾十年,哪裡讓人這麼戳着脊梁骨冷嘲熱諷過,當場便忍不下了。
“可您不也正準備将另一個罪臣之女娶進門做兒媳婦兒嗎?這樣算起來,皇後娘娘,咱兩家還算是姻親了,畢竟我長姐娘家可隻有我這麼一個親人了。”傅問漁笑起來,将眼睛彎了彎,藏好了眼裡的厭惡。
沈清讓偏頭看着傅問漁側臉,這個人啊,她真是生得太好看了,長眉飛揚,唇若點朱,連微微擡起的下巴都是滿滿的倔強和不服輸。
她啊,生得真是太好看了。
“你!”皇後柳眉倒豎。
“皇後娘娘,在下要出宮了,恭送皇後。”沈清讓輕輕拍了下傅問漁挽在自己手臂上的手,示意不要再與皇後作口舌之争。
皇後看了看沈清讓,又看了看傅問漁,更看了看站在傅問漁身後不遠處的方景城,然後冷哼着一甩袖,坐回鸾轎,轎子一搖一晃地走遠。
傅問漁松開他,退了兩步牽上方景城的手,氣道:“你這人跟我鬧起來的時候倒是厲害得很,跟皇後說話卻一副任她羞辱的神情,就知道窩裡橫!”
沈清讓看她生氣的樣子反而一笑,她護短,自己在她那裡受氣受得,在别人那裡卻是半點委屈吃不得,沈清讓都知道,隻是他也知道,他剛剛跟皇帝的那一番話,早晚會把自己與傅問漁推到生死對立面。
趁着現下涼風正好,皿還未将他們之間染成絕望的顔色,他笑言輕問:“你今日怎麼進宮了?”
“我……我……”傅問漁一下子紅了臉,我我我了半天也沒有說出來。
方景城看她耳垂都發燙,他便笑意在眼角藏不住,握緊了她手心對沈清讓說道:“她嫁衣還缺一塊壓得住顔色的好玉做墜子,内務府裡這些東西多,我帶她來讓她挑塊喜歡的。”
沈清讓的笑容微微一僵,旋即又松開神色,内務府的東西不得皇帝賞賜向來無人敢自取,方景城也當真是要把傅問漁寵到天上去,才敢直接進宮挑好玉,大抵皇帝也是不會攔着他的吧。他說道:“原是如此,兩位慢慢看,我先出宮了。”
“慢走。”方景城也不挽留,隻拉着傅問漁慢步離開。
“你這麼護着沈清讓啊?”
“人家救過我。”
“救過你了不起啊,我也救過啊。”
“所以我這不準備嫁給你了嘛。”
“喲,你這意思是還準備也嫁一次沈清讓以作答謝了?”
“你說你這人……對了,這塊玉不錯。”
“嗯,勉強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