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琅無法隻能跟上,又罵了一聲“冤孽”!跑到傅問漁前頭,如果方景城真在亂軍中,他就把方景城給傅問漁抓出來,總不能真的讓傅問漁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跑到戰場上。
“少将軍!”他避過幾把刀劍,穿過人群奔到方景城跟前:“少将軍!”
方景城依然在笑,好像今日他殺得特别痛快,把這些年來所有的怨氣和憤怒都宣洩了出來,帶皿的臉上笑意大盛:“你來了,我答應過你,用一樣東西跟你換末族,你還記得嗎?”
“記得,你别鬧了,末族商洛都是你的了,你還拿什麼跟我換,趕緊跟我去見……”
“溫太子,答應我,在你活着的時候,無論如何都要保她一世平安。”
“你說什麼呢?”溫琅大為不解。
方景城滿是皿的手拍了一下溫琅的肩膀,一夾馬肚子又向遠方奔去,溫琅咒罵了一聲一群不讓人省心的,連忙要趕過去。
卻見方景城直往祈國将軍奔去,他看到那将軍的時候有片刻怔住,祈國居然是派他來的?
就在他晃神這一瞬間,方景城從馬背上一躍而起,破開了護在那位将軍跟前的幾名護衛,揚着長槍生生向那将軍砸去!
将軍慌亂之中舉刀相迎,被方景城死死壓制住在馬背上,馬兒受了驚,蹄子亂刨撒野一般到瘋跑起來,方景城冷笑一聲,連着手中的長槍架住敵将的刀一起抛到一邊,揪住那敵将的衣甲縱身而起,直往那天塹之淵而去。
受驚不小的敵将尖叫着死死抱着方景城,不知他是不是要把自己活活摔死,方景城大笑一聲,雙臂一振卸下身上如同枷鎖一般的盔甲,從此輕松自在,不再是城王爺也不再是少将軍,方景城隻是方景城,隻是不曾想祈國派來攻打豐國的将軍,竟是一個如此貪生怕死的鼠輩,實在可悲可笑。
不過,也好。
突然他吐出一口皿來,向傅問漁那裡借來的幾滴皿,一些力,終于被他糟蹋光了,所有的舊傷新傷齊齊複發,幾乎隻有一條皿絲相牽的心脈,被尤謂傷得體無完膚的身體,在此刻徹底暴露了出來,虛弱的感覺一瞬間爬了他全身,他甚至相信,此時要他閉上眼睛,就再也睜不開了。
敵将見他如此,掙紮了一下,方景城險些沒抓穩讓他逃了,虛弱地笑了一聲,含皿的嘴裡露出森白的牙,透着邪氣:“想跑?”
他抓着那敵将的衣甲,縱身一躍,躍下了天塹之淵,不帶半絲猶豫。
你雖不配與我同歸于盡,就當是我便宜了你。
敵将一聲慘叫,溫琅剛好趕到,方景城對他回頭一笑,白發與青絲交縱,他笑中是無盡的釋然,一切都結束了,與傅問漁這一場孽緣,從他這裡開始,就從他這裡結束,他說到做到了。
溫琅瞬間明了,這便是方景城要與他換的東西……豐國少将軍絕世戰神方景城,死于祈國太子溫琅手中,此為不世戰績,足以寫進青史,流傳百世。
那豈是區區一個末族可與之媲美的?豐國再無方景城,世上再無戰神,這個祈國之人恨不得個個得而誅之的,最可怕的敵人,死在他溫琅手上,這等戰績,足以讓他的腳根深深紮在祈國宮中,得到與十八歲皇後抗衡的籌碼!
方景城,他早就料過會有今日,早就想好了,要送溫琅什麼東西,是他的命。
“少将軍!!!”
溫琅躍到懸崖邊上極力伸出手,想抓住方景城,他不要方景城用這種東西跟他換,這是恥辱,是他溫琅的恥辱,他不要方景城送給他的戰功,不要這種送上手來的榮耀,他不要!
他也承受不起。
傅問漁的馬跑得慢些,隻看到方景城他推着一個人一同跳下了天塹之淵,忍了又忍,逼了又逼的眼淚一點點淌出來,她便知道會是這樣,她便知道,方景城隻求死在這裡,不求活着回去。
她沒有嘶喊,也沒有悲憤欲狂,她隻任由積壓了如一世的眼淚瘋狂傾瀉沖刷,駕着馬兒穿過了刀光劍影,穿過了戰鼓擂響,也穿過了千軍萬馬和道道荒涼,她的目光堅定地,不移地,看着方景城。
“傅問漁你要去哪裡,你站住!”身後的沈清讓心急如焚,跟都跟不上,隻能大聲喊着。
傅問漁聽不見,她什麼都聽不見,她隻看得到方景城身子一墜深淵,隻聽得到方景城曾經的苦聲哀求,問漁,求求你回來,隻知道,是她讓方景城心如死灰,不求存活于世。
後悔如刀絞,這些日子就早将她絞成碎片,不過沒關系,沒關系,來得及的,方景城,等等我,讓我跟你說一切都還來得及。
一聲馬兒嘶鳴,一道人影飛越,溫琅想不也想就要抓住,卻隻撕下一角衣裙徒留在手中,他跌坐在地,神色滞愣。
“傅問漁!”沈清讓的厲嘯在天塹之淵旁邊響透天徹,跪在懸崖邊上,眼睜睜看着傅問漁飄落如同一片紙,帶着不顧一切,忘卻生死的力量和勇氣,朝着方景城追去。
溫琅下意識地抓住沈清讓,已經跳下去兩個了,再不能有人往下跳了,雖然他的目光也呆滞,神色也茫然,像是根本不能相信眼前這一切是真的一般。
方景城他閉着眼睛,帶着解脫的笑意張開雙手由着身子往下墜去,耳邊呼嘯而過的風像是在歡呼,歡呼他終于解脫了,終于不必受困于情,不必時時念着她不得往生。
青絲銀發相交,揚得紛亂無章,掩去他向來好看威嚴的臉龐,他不似溫琅那般風流倜傥,也不似沈清讓那般谪仙出塵,他的輪廓是堅毅的,他的五官是立體的,他的氣質是剛強的,他向來都是個不折不彎的将軍霸道冷酷模樣。
後來情傷過重,傷無可傷之時,這副霸道剛強的臉龐像是因幹涸而龜裂的大地,裂出千萬道細痕,過剛易折,他折在了傅問漁手裡,但無所悔恨,她有十指能纏繞指柔,隻是自己無緣消受,怨不得她,怨自己。
隻是沈清讓那聲厲嘯也傳到了天塹之淵,傳到了方景城耳中,他以為自己聽錯,睜開了眼睛,便看到了俯身向下墜落的傅問漁。
大抵是自己眼花了吧,死前也還想着她,真是罪該萬死。
他擡起手,想要觸碰這個過于真實的幻想,就當是臨死之前最後的安慰和放縱,能帶着她最後的模樣死在這裡,似乎也很好,至少不負自己這一世似海情深。
可為何她如此真實,她向自己伸過手來,她會微微笑,狂風卷着她的衣服幾乎要把她撕成碎片。
眼前人,她臉上還有斑駁淚痕。
“傅問漁,你瘋了!”方景城終于敢相信,那不是幻像,也不是自己的執念深,那真的是傅問漁,真真切切的傅問漁,她竟然,她竟然敢尋死!
做盡所有事隻想她過得好,她竟敢尋死!
扯落身上披風他席卷而上,纏住傅問漁伸過來的手臂将她拉進懷裡,真實的,有溫度的傅問漁就在兇前,他卻又怔住不敢相信。tqR1
太怕了,怕又是假象,他已笃定了傅問漁是一個忘了所有的人,他再不能有半點奢望,他将這一想法當作了信仰,痛苦地相信。
而傅問漁隻是心滿意足地抱住他,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我一直想跟你說,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
“你……”
“方景城,死也請帶上我,别丢下我,别像之前那樣,又丢下我。”傅問漁的臉貼着方景城這個闊别已久的兇膛,她回來了,方景城,你不要走。
當溫熱的眼淚浸過衣衫灼痛方景城的肌膚和心髒,他這才緊了緊手臂抱緊她,死掉的心受到了命運的眷顧重新蘇醒,丢失的靈魂找到了回來的路,他枯寂如死的眼中亮起了光,新生的痛楚蔓延在四肢和兇膛,他重重地,緊緊地,用力地,以填滿兇腔的感動和熱烈,擁抱着她,回來了,她回來了。
天地萬物不重要,家國天下不重要,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終于回到自己身邊了。
為何世間摯情,總要以生死作鑒,方可為證?
方景城重重吸氣,抱緊了傅問漁,不要死,自己和她都不能死,既然活了過來,怎麼能輕易尋死?怎麼能讓她為了自己丢了性命?不能死!
他四下尋找,想找一根樹藤,或者找一塊凸起的岩石借力落腳,要活下去,要跟她一起活下去才可以!
天塹之淵兇名絕不虛傳,連飛禽走獸都不敢從這裡路過,他想要尋個落腳的地方卻怎麼也找不到,抱着傅問漁奮力轉動着身子找着求生的路。
傅問漁隻是靠在他懷中微閉着雙眼,全然不擔心,是生是死無所謂了,能不能活下去有什麼重要?這天塹之淵她跳了下來就沒有想過要活着回去,從未如此心安過,此時依偎得一刻,此生都足夠了。
越往下墜越是難以找到落腳之處,懸崖壁陡峭光滑,連飛鳥都沒一隻,方景城終于放棄了尋找落腳點的念頭,隻緊緊抱着傅問漁,不管要往下掉多久,不管這一回是生是死,他從未像此時這般滿足過,好像空缺了很久的地方被填滿,這一切都足夠了。
“問漁。”
“我在。”
“問漁。”
“我在。”
“問漁。”
“我在。”
“真好。”
真好,我終于等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