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上第一節地理課的時候,謝頂的诙諧老頭陸老師講到城鎮選址和地形的關系時,提到黃柳鎮的選址并不合理,選到了山頂,不但不利于擴建,而且汲取水源也是一個很大的問題。聽得同學們欷歔不已,果然一到冬天,便驗證了老師的說法,入冬的第一場大雪凍住了管道,整個黃柳鎮和學校都停水。
下了兩三天的雪,已經缺水兩天多了,從其它地方運過來的水隻夠食堂做飯。這天,雪剛好停,皮老師把同學們召集起來,告訴大家下午的時間用來大家去找水,找了合歡和聶小年等幾個人當帶領小組長,還再三叮囑了安全事宜。
男生女生們都興奮地拿着裝水的桶盆,去找水。其實那個時候,大家并沒有覺得日子很難過,反而為無緣無故放一下午假可以出去找水感到稀罕和雀躍。席多多沒有在學校住,不需要自己尋找水,但她自告奮勇要幫合歡提水。
剛出了學校走上小路時,聶小年也提着一個大桶和幾個男生出現了。那時候,心裡總有着一些小小的期待,譬如能和班上一些男生一起去找水也是一件讓人興奮的事情。兩路人馬一偶遇,彼此都高興起來,氣氛一下子變得活躍,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打鬧,互相追鬧着找到了水井。
回來的路上,合歡和席多多提一桶水,阿翩和月牙兒提一桶水,聶小年走在他們前面。剛剛出來時是下坡,所以輕松容易,但是回去的時候,拎着一大桶水,又要走上坡,又加之雪後路滑,聶小年為首的男生還好,合歡們一群女生就走得磕磕碰碰了。上山的階梯都是鋪了一層雪的青石闆,經過前面的人一踩,變得更加滑了。席多多力氣不大,合歡用勁地提着,忽然聽到身後阿翩說提不動了,正想轉過身鼓勵阿翩,沒想到席多多沒有注意到自己轉身的動作,繼續往上走了一步,站得又不穩,合歡瞬間就感覺到水桶的劇烈搖晃,合歡想要往上走一步平衡好晃蕩的水桶,沒想到情急之間一腳踩滑,尖叫着結結實實地摔在了階梯上。
合歡趴在石頭上有些發懵,擡頭看聶小年一手抓着多多手上的水桶,一手正扶着席多多的肩膀。合歡忽然覺得白茫茫的雪花有些刺眼,額頭的傷口火辣辣地疼,沒等月牙兒來扶起她,自己就站了起來。
那是一種叫做自尊的東西,合歡感受到内心這種東西強大的存在,自己不願意狼狽地出現在聶小年面前。
“沒事吧?”聶小年問。
合歡不看他,抖抖身上的雪,隻說:“沒事。”
席多多指着她額頭上的擦傷也問:“沒事吧?”
合歡本來覺得有點委屈,但還是扯出一個笑臉,自嘲地說:“沒事,我結實,經摔。”
大家都笑了起來。合歡附和着笑,但内心裡卻說不出的難過,她知道席多多不是有意的,也知道聶小年在那種情況下确實沒有辦法幫助自己,但是為什麼看到聶小年第一時間救的是席多多,會覺得有些難過?
在路上,席多多像是解釋般地說:“剛剛幸虧聶小年能夠及時扶住水桶,不然水全部潑出來了,倒在我們身上,那時候可就慘了。”
合歡一想,席多多分析得對,如果不把水桶穩住,那麼自己也許還會被水淋濕,那自己就太狼狽了。聶小年的做法是正确的。
“疼嗎?”回到寝室後,合歡坐在床頭,月牙兒給合歡清理了額頭上傷口,又找來創可貼貼上。
合歡嘟起嘴唇,點點頭。
月牙兒眼裡一片心疼,拉着合歡的手不肯放。
合歡看着月牙兒眼裡的一片心疼的神情,又緊緊地拉着自己的手,心裡一陣感動,說:“沒關系的,要不了多久就會好了。放心。”
月牙兒壓低合歡揚起的下巴,說:“不用這麼故作堅強。”
月牙兒的一句話擊潰了合歡的防線,無論怎麼欺騙自己,告訴自己無關緊要,她心裡還是難過,她剛剛好不容易緩和的心情又複雜起來。
月牙兒問:“合歡,或許我這樣說不太好,但我還是想說。”
合歡不解地說:“你說吧。”
“我覺得席多多有些行為很奇怪。而且,我和阿翩都不想你受到傷害。今天你摔倒了,我們心裡都很氣憤”,月丫兒要緊嘴唇氣憤地說。
合歡微微一笑,真開心,這輩子能有自己打抱不平的人,但多多好像也沒有做錯,慢條斯理地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每個人都有些缺點嘛,但是今天的事情真的不怪她。嗯,而且,不管我交多少個朋友,好像你永遠都是我心中的number1。”
月牙兒被合歡逗樂了,撲哧笑了出來,阿翩剛巧聽到走過來做總結性的發言:“月牙兒,我怎麼覺得你是争寵的後妃?”
“你才是!”
“你們兩個的事,和我沒有關系啦。幹嘛打我?”三個人繞着狹小的寝室鬧成一團,開心得不得了,所有的憂慮都像雪一樣在太陽的溫暖下消逝不見。
日子一眨眼到了過年的時候。除夕之夜,同洋終于穿上了夢寐以求的新衣服,又捧了一大捧糖果窩在老沙發裡看春晚。那個時候家裡剛剛裝了電話,合歡正看着電視上花樣百出的小品捧腹不已,電話忽然叫嚣起來,合歡小跑過去拿起電話,“喂?”
窗外不遠處祝凱家正在放煙花,煙花沖上了天空在爆炸般的聲響中綻放開來。祝凱家的父母的精明在村子裡算是數一數二的,也算是相對富裕的,也隻有他們在除夕夜裡才能财大氣粗地放上許多煙花。合歡聽得到電話那頭也有煙花沖上天空的響聲,電話那頭的人并不說話,可是合歡好像聽見了那邊沉重的呼吸聲。
合歡有些奇怪,窗外的煙花聲響怎麼和電話裡的響聲如此一緻,此起彼伏的。隻是電話那頭許久也沒有人說話,合歡便挂了,才走了幾步,電話忽然又響了起來。合歡拿起電話,就聽到爛熟于心的聲音。
“你家裡是不是很熱鬧?”聶小年問。
“當然啊,不信你聽。”合歡拿起電話在屋子裡搜尋了一圈許媽媽的抱怨和唠叨,許爸爸喝了口專門買回來過除夕夜的美酒打了個嗝,電視裡春晚喜慶的音樂。
合歡耳朵貼上電話,聽見聶小年笑哈哈的聲音,他良久才問:“同洋呢?”
“爸爸不準他出去放爆竹,他正生氣呢。”合歡無可奈何地說,卻又有寵溺的語氣。
電話那邊傳來聶小年捧腹的笑聲,合歡能夠想象到聶小年拿着電話聽筒貼在耳朵上哈哈大笑的樣子,忽然她很想知道聶小年是懶散地坐着,還是靠在牆壁上,另一隻手是帥氣地插在褲兜,還是撫着他自己高高的額頭呢,他那邊的燈光是什麼顔色?暖黃、橘黃、慘白還是五光十色?
“聶叔叔他們好嗎?”合歡乖乖地問。
“他們啊,應該還不錯吧。他們反正已經習慣了在外面過年了。”聶小年淡淡地說。
今年聶叔叔他們還是沒有回家,聶小年不願意去外地找他們,去了他叔叔家和聶爺爺聶奶奶一起過年。合歡覺得,自己以前猜中了,聶小年大概很想爸爸媽媽,想像自己和同洋一樣,能夠一家人一起在一起過一個溫馨的年。他敏感而又容易覺得孤獨。合歡多想告訴聶小年:“别孤單,你還有我。”
可是誰能給合歡勇氣呢?
“窗外的煙火還不錯。”聶小年說。
“我們這兒窗外的煙花也不錯。”合歡說。
“有多不錯?”聶小年故意帶着不屑的語氣問。
合歡踮起腳尖,往窗外看了半天,終于看到了不遠處有煙花躍過房頂綻放開來,照亮了夜空。“嗯……就在窗外,煙花在很高的天空綻放,五顔六色的,裝飾得夜空好像一個美麗的王國。沉靜的大山正準備睡覺了,被這沖天的響聲吵醒了,氣得胡子都歪了……”合歡胡掐一氣。
聶小年哈哈笑起來,說:“難怪你語文每次都能考那麼好。”
聶小年沒有揭穿合歡的胡掐,家鄉那時候雖然有煙花爆竹,但是誰家的煙花能和聶小年所在的城裡比呢?大家不過買些回來圖個新鮮罷了,整個村子裡最财大氣粗的就是聶小年家和祝凱家,聶小年一家算是搬走了,祝凱家的剛剛已經放完了,聶小年能夠從聲音裡沒有煙花的響聲就可以判斷出來,但他還是甯願相信夜空有那麼那麼的美麗。
聶小年一定是想念家鄉了,想念這裡。
那個夜晚,合歡和月牙兒打了電話。阿翩的父母也沒有回來,親戚家也沒有電話。給席多多也打了電話,那邊好像是多多的爸爸的接了電話,很客氣的告訴合歡,席多多不在家,可合歡覺得那疏遠的聲音有些冷漠。
那個夜晚,沉靜的大山看着自己的身上迸發了火花,吓得以為自己的衣服要被點着了,但是它太龐大了,動不了,便氣得胡子都歪了。隻是那火花也真好看,世間的人叫它煙花吧?看那一些小孩子笑得發紅的帶着嬰兒肥的臉,和每家每戶的屋子裡飄出來的肉香味,還有那如點綴的繁星一樣的萬家燈火,慵懶的大山安然地又睡了過去。
那夜,合歡夢到窗外的煙花漫天璀璨,窗内的少年笑着卻又有些落寞的臉,還有大山的眼皮打架睡過去的樣子。
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鬥轉星移的自然規律裡,除夕夜是沒有月亮的,那晚也沒有星星。可是合歡覺得,那晚,好像月亮悄悄地跑了出來。
月亮也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