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淺淺一笑,在尚無人反應過來時,低頭,揭了面具。
暮青靜靜望着步惜歡,感覺到他将自己的手握得很緊,緊得像要嵌入骨皿,永世不分。
此乃他的心意,今日城中有大動,大事若成,朝臣必然盯着後宮,那不妨今日就給百官一句話,斷了某些人日後的念頭,還敢有此念的,也要掂量掂量江北水師之威。
高陽當照,湖風和靜,百官啞言,萬軍無聲!
“朕背負昏君罵名,被天下笑嘲二十年,唯她對朕托付真情傾心相護。而今,她已尋得殺父真兇,江北水師也已成精軍,也該是她卸下這些的時候了。今日朕便在衆位将士面前宣旨――汴州汴河城古水縣仵作之女暮青,孝敢替父報仇,勇能從軍報國,智可斷案平冤,武能帶将練兵,英睿孝勇,肅正德茂,乃天下女子之冠,冊其為後,與朕同體,承宗廟,母天下,主六宮!大興江山一日不易主,六宮之中永不納妃嫔!”
高台上下一片死寂,有些話不必說,其意已明了。
他尚未直言她的身份,便先歸罪于百官,堵了百官拿綱常之言誅她之口。
“朕自幼登基,至今已過二十載。二十年來,權相攝政,外戚專權,上無父族庇護,下無四海民心,唯得一人,托付真情。朕為一國之君,上未能清奸佞勤朝政,下未能清明吏治護佑百姓,使她父仇難報有冤難伸,以女子之身行兒郎之事,此乃朕之過,朝廷之過!朕當自省,百官當自省,這吏治究竟污到了何種地步,才可逼得女子從軍入朝,替父報仇!”步惜歡緊緊牽住暮青的手,雖望着萬千将士,此言責的卻是百官。
月殺面無表情,章同眼神黯然,韓其初聰敏過人,似心中已猜出了什麼,隻是不敢相信!
高台下,軍師韓其初為首,章同、侯天、老熊、莫海四路軍侯在後,劉黑子、湯良、烏雅阿吉等都尉在更後頭,良将百人,精兵萬餘,一齊跪地仰頭,望着步惜歡和暮青,驚疑不定,目光灼人。
呼延昊就在高台前垂眼看向兩人的手,目光剛落,便見步惜歡的袖中隐龍暗動,仿佛自雲天而降,風電将來!他目光一變,縱退而避,王軍拔刀,齊來護駕!禦林軍見勢亦紛紛拔刀圍緊高台,百官驚慌地盯着大遼的王軍,一片刀光劍影欲相殺的紛亂态勢裡,步惜歡牽着暮青的手站在了高台前方。
步惜歡牽起暮青的手緩步拾階而上,華袖舒卷,彤雲裡隐有九龍舞天。
步惜歡歎了一聲,她的心意,他懂。但今日,他亦有他的心意。
她不慌,不解釋,不補救,任百官疑她,責她,問她,是因為她知道今日盛京城裡不止一方有動,步惜歡的人此時在城中也有所動作,既然呼延昊想拖延時間,那她何不将計就計,陪着一起拖?
觀兵大典已經結束,此時理應起駕回城,呼延昊在這時揭穿她的身份,無非是想借此事引得百官和軍中大亂,拖延帝駕回城的時間。這時候,元謙必在盛京城裡有所動作!
呼延昊想要拖延時間。
至于呼延昊忽然在此時揭穿她的身份,她雖未料到,但已明其意。
暮青看着步惜歡,今日觀兵大典,水師軍威懾衆,她知道在百官眼裡他隻是傀儡,因此才率萬軍跪拜,以示江北水師擁護他的決心。她今日必須守規矩,百官不把他放在眼裡,江北水師永尊他為帝。
男子語氣含斥,眉宇間卻盡是無奈心疼之意,将暮青扶起來時,順手為她拂了拂戰袍膝處的沙塵,那般自然細心,仿佛此事已做了千百遍似的。
男子一路不緊不慢,到了台下,親手将暮青扶了起來,道:“初春地上涼,你畏寒,沒讓你起身,自己就不知道起?就不怕日後陰天下雨的,腿疼!以往不見你如此規矩,今兒倒規矩起來了。”
百官皆驚,見步惜歡走到前方,步下高台。
“想做朕的主,得等江山易了主,你甯家掌了後權再說,而今這江山還是朕的,大興後位有主。”男子的聲音懶若春風,湖風拂上高台,卻叫人腳底生涼,耳邊似有驚雷一炸!
君臣的目光一接,甯國公心頭透涼,垂首之時,步惜歡起身向他走來。男子行得緩,衣袂舒卷納着湖風,玉帶上垂系着的白玉暖潤如脂,輕晃間卻玉色寒涼,住步時,甯國公顫巍巍擡眼,隻覺得玉色寒沁,晃若雪刃,霎那間便可抹了他的脖子!
甯國公擡眼,但見多年來深藏隐忍的帝王,此刻面色薄淡,眉宇間的睥睨之态處處透着涼薄無情。
“看來甯家是真當朕死了。”帝王之聲慵懶依舊,不緊不慢的,卻句句誅心,“朕要誰的解釋,誰負不負朕的恩,朕難道不知,不會下旨,還需你甯國公做朕的主?朕看你是真老了!”
這時,年輕的帝王冷笑了一聲,打斷了甯國公的思緒。
“聖上明鑒,方才遼帝之言實在荒謬,老臣以為此事事關聖上的龍威、朝廷的顔面,英睿都督有必要向聖上解釋清楚,才可不負聖上的隆恩。”甯國公忙跪下陳詞,他沒看元相國的臉色,自從遼帝忽出驚人之語後,他的臉色就鐵青着,想必此時更不好看。
甯老國公心生凜然之意,他緻仕多年,已久不上朝,雖知道聖上一直在韬光養晦,但沒想到他今日會顯露鋒芒。
相府想與國公府結親,看重的便是甯家身為外戚,日後不會專權,可現在還沒結親,聖上就抓住了他一言之失,欲加重罪,元相素來多疑,這親事恐怕……
聖上之言扼住了要命之處,有暗指甯家自恃權重之意。如若聖上執政,如此看待甯家,甯家足有滅門之禍!可即便聖上未執政,此言也極重,足可将甯家置于萬劫不複之地!
果真是老了……
但他已老邁,膝下隻有昭兒一個孫女兒,看着她這一年來日漸憔悴,縱然對親事兇有成竹,也難免有些關心則亂。江北水師一年的操練之期已過,相府下一步想做的便是卸磨殺驢,正巧今日遼帝之言古怪,江北水師都督身上似乎藏着驚天之秘,因此他才想借此機會除掉他,也算是向相府示好,沒想到心一急,竟在言語上犯了大忌。
甯老國公一驚,他已緻仕,今日是特地被請來陪賞觀兵大典的。自從盛京府尹家的小姐被殺一案後,昭兒就受了相府的冷落,已經一年了,至今在府中思過,期間病了兩回,宮裡和相府都未過問。可侯爺一回京,相府就命國公府陪賞水師觀兵大典,顯然相府沒打算斷了兩家的親事,一切如他所料,朝廷諸軍中廣布他的舊部,但甯家男丁已盡,他在世時,甯家對侯爺有助,他死後,甯家無人可擁兵自重。如此家世,相府舍不得斷了親事。
“朕死了嗎?”步惜歡融在禦座中,托着腮冷淡地睨着那老臣,問,“朕還沒死,大興的江山尚未改姓,後宮還不是甯家的,老國公就以國老自居了?”
但沒有聽到暮青出聲,便聽見了一道慵懶寒涼的聲音。
百官颔首,同望暮青。
“遼帝此話何意?為何我等皆聽不懂?”這時,一位老臣起身,面色深重地看了眼呼延昊,随即望向台下,寒聲質問,“英睿都督,遼帝何出此言,你難道不需向我等解釋一番?”
大興已定了安平侯府的沈家女和親,呼延昊此言有悔婚之意,但眼下這事還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還是“女人”之事。
呼延昊雖已稱帝,但大遼乃草原民族,王稱大汗,後稱阏氏,稱謂有别于大興,但地位相同。
“草原上,女人如同牛羊,但孤王的女人貴為阏氏,可稱桑卓,尊貴無匹。”呼延昊負手望着跪在高台下的暮青,傲然笑問,“如何?可願随孤王回大遼?”
大不了,今日拼死殺出一條皿路!
章同在暮青身後,感覺到韓其初、侯天、老熊、莫海及一衆水師将領們驚疑不定的目光,他的手不着痕迹地摸到了戰靴口,握住其中藏着的匕首,伺機待發。
暮青跪在地上,感覺到萬道目光灼燒着後背,脊背卻半分不折,冷靜,平靜。
天近晌午,春日暖人,風推着粼粼湖波,萬軍銀甲霜白,一雙雙眼眸裡生出的光卻萬分灼人。
高台上下,百官及萬軍由怔而驚。
“女人!”呼延昊一笑,把話扯了回來。
“都督是人。”巫瑾皺了皺眉,依舊那般溫和疏離,眸光卻已清冽如雪。
此乃威脅,呼延昊卻從不懼威脅,他大笑一聲,道:“尚禮重矩是大興人喜歡的,大遼尚武,孤王看上的東西,得不到就搶!”
“遼帝,此乃我大興軍營,英睿乃我大興功勳之将,即便你喜愛性情剛烈的女子,以一男子比之女子,也甚是失禮。今日乃水師觀兵大典,遼帝在萬千将士面前待其主帥如此失禮,隻怕朕能忍,将士們也不能忍。”步惜歡淡淡地道。
他說……女人?
沒錯,遼帝正是在跟二品奉國将軍、江北水師都督說話。
萬軍仰頭,百官俯首,高台上下一片怔容,衆人不約而同的望向遼帝,循着他的目光移到高台之下的最前方。
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