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2功勞
顧南謹快步又走回到門扇前,語氣也冷了下來,不怒自威地對着門外的倪公公說道:“開門!”
他抑制着去敲門的沖動,心口怒意翻湧。
“太子殿下,您好好休息吧。”隔了一扇門,倪公公的聲音顯得有些遙遠,恭敬中又帶着幾分疏離。
顧南謹深吸一口氣,耐着性子道:“孤要見父皇!”
倪公公沉默了。
顧南謹再次重複道:“孤要見父皇!!”音調拔高了三分。
又是一陣沉寂,門外靜悄悄地,沉默不斷蔓延。
過了好一會兒,房門另一邊的倪公公才道:“太子殿下,小人會去轉告皇上,但……”
但皇帝願不願意見太子,那就要看皇帝自己的意思了。
顧南謹幹巴巴地說道:“孤明白。”
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接下來,就是一陣漫長的寂靜,外面再沒有一點聲息。
屋裡屋外,靜得可怕,唯有庭院裡的細雨聲簌簌落下。
顧南謹獨自留在這間寝宮裡,煩躁地來回走動着。
直到一盞茶後,門外才又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朝這邊臨近,越來越清晰。
然後,房門就被打開了。
手執銀白拂塵的倪公公出現在門外,對着顧南謹施了一禮,道:“太子殿下,皇上有請。”
他的身後還有兩個高大健壯的錦衣衛。
顧南謹掃了一眼那兩個錦衣衛,心裡覺得嘲諷:這是怕自己逃跑嗎?
可他面上不露分毫,從這間寝宮走了出去。
倪公公走在前面給顧南謹領路,把人一直領到了東暖閣的碧紗櫥裡。
皇帝病怏怏地躺在榻上,與顧南謹昨天看到的狀态差不多,依舊是臉色蠟黃,精神不佳,宛如一個古稀之年的老者。
顧南謹走到了距離龍榻三步外的地方停下,給皇帝作揖行禮:“父皇。”
行了禮後,他直起了身,與龍榻上的皇帝四目相對,開門見山地問道:“父皇,您到底想做什麼?”
皇帝擡了下手,倪公公立刻意會了聖意,将皇帝扶坐了起來,另一個圓臉小內侍在皇帝的身後放了一個大迎枕。
皇帝歎了口氣,對着顧南謹露出一個慈愛而疲憊的笑容:“康鴻達和楚家的事你知道了吧?他是奉了朕的口谕行事。”
顧南謹:“……”
“太子,朕快要不行了,以後大齊的将來就靠你了。”皇帝的聲音十分虛弱,神情慈愛,一派慈父心。
他的情緒有幾分意動,兇膛微微起伏着,那雙因為病重顯得有些渾濁的眼睛在燭火的照耀下,幽深浩瀚,眸底折射出深淺不一的光。
他又幽幽地歎了口氣,嗓音變得沙啞滄桑:“太子,你九皇叔勢大,又有兵權在握,現在朕還活着,還能挾制你九皇叔一二,一旦朕去了……咳咳咳……”
皇帝因為情緒激動,垂下頭把拳頭放在唇畔,連續咳嗽了好幾下。
倪公公趕緊給皇帝撫背,又遞了一方帕子給皇帝。
皇帝拿帕子擦了擦嘴,疲憊地繼續說道:“一旦朕去了,你登基上位,勢單力薄,恐怕就壓不住你九皇叔了,屆時,你有自信保住這大齊江山嗎?!”
“你是朕的兒子,朕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為了這片大齊江山。”
說着,皇帝的聲音更沙啞了,連眼睛都紅了,閃爍着淚光,一片憂國憂子之心。
碧紗櫥裡,燭影浮動。
燭火照在顧南謹的身上,在地上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
“……”顧南謹怔怔地看着皇帝,薄唇微張。
皇帝擡手示意顧南謹噤聲,不給他說話的機會,語調緩慢且凝重地接着道:“太子不願意當這個惡人,就讓朕來當好了!”
“謹哥兒,你等着,朕會給你一個平穩的朝堂,也算是朕這個父皇對你最後的一份心了。”皇帝深深地凝視着顧南謹的眼睛。
聽皇帝稱呼自己為“謹哥兒”,顧南謹有所意動,眼睫顫了顫,眸光閃動。
他是今上的第一個兒子,曾經也享受過今上的慈愛,在他小時候,今上就是這麼喚他的:謹哥兒。
直到先帝封了他為太孫,他才從“謹哥兒”變成了太孫,再後來,就變成了太子。
顧南謹的眼神有些恍惚,思緒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仿如隔世。
皇帝的情緒很激動,幾次哽咽,他深吸幾口氣,平複了一下情緒,才又道:“朕知道你怪朕,但是,現在,朕還是想為你做最後一點事……”
随着皇帝這情深意切的一句句,倪公公的眼睛也紅了,默默地以袖口擦着眼角的淚花。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哀傷的氣氛,濃濃地,壓抑地,那種刻骨的哀傷如外面綿綿的春雨似要沁入人的肌膚中。
這一夜,細雨不曾停歇,如絲似沙,春日的細雨頗有一種“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的意境。
雨從夜持續到天明,又斷斷續續,時下時停地延續到次日黃昏,這一天的京城顯得分外蕭索,不複平日的熱鬧。
連那些普通百姓似乎感受到了暴風雨欲來的沉重氣息。
黃昏,雨停了,天空昏暗如一副水墨畫,由水和墨在空中大筆繪就不同深淺的墨色。
在萬衆矚目中,百餘禁軍将士驟然出動,封了宸王府,把王府的周圍層層圈住,密密匝匝。
也唯有那細風帶着樹梢間的雨水飄入了王府的高牆内。
雨後的空氣中帶着濃濃的水汽,分外清新,王府裡一如往常。
楚雲逸卻是第一次經曆這種事,而且,隻要一想到是因為他宸王府才會被圍,他就變得有些焦慮,生怕他會連累到姐姐,連累到宸王府。
楚雲逸從客院走出,朝着内院方向去,一路上無人阻攔。
内院本是外男不能擅闖的地方,可宸王府的内院女眷單薄,也就住着殷太後與沈千塵兩個女主人。沈千塵是楚雲逸的親姐姐,根本就沒什麼好避諱的。
一路上都有下人給他行禮,可是楚雲逸心不在焉,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腦子裡想着自從去年他從老家回京後發生的事。
一年前的他,天真驕傲猶如一張白紙,活在自以為是的世界裡。
直到殘忍的真相一點點地在他眼前鋪開,他才不得不直面,原來他的父親、姨娘、長姐都與他曾經以為的不同,每個人的臉上都覆着一張假面具……
他決議從武,一心學武,比從前要努力好幾倍,想給沈千塵撐腰,也想幫父親與姜姨娘補償沈千塵,可是,他還太弱了,根本沒給沈千塵幫上什麼忙。
現在楚家落罪,他身為楚家的長子,一辱俱辱,他回楚家也是理所當然的!
思緒間,他來到了正院的院門前,心裡空蕩蕩的,一時陷入了一種頹喪的情緒中,覺得他真是一事無成。
守在院門口的小丫鬟屈膝給他行禮:“大舅爺。”
“喵嗚!”四爪潔白的黑貓似乎聽到了他的腳步聲,輕快地跑出來蹭他的袍裾。
春天是貓掉毛的季節,隻是蹭了兩下,就在楚雲逸湖藍色的袍角蹭上了一簇簇黑毛。
楚雲逸幹脆俯身把黑貓抱了起來,抱着它繼續往裡面走。
溫暖的貓貼在他兇口,似乎往他空寂的兇口注入了什麼似的……
楚雲逸步伐堅毅地穿過了院門。
下一刻,就聽一陣清脆的笑聲鑽入他的耳中,如風鈴搖曳。
少女的笑聲讓空氣一下子變得輕快起來。
仿佛陡然間天空變得湛藍通透,夾着芬芳的空氣随風鑽入他的鼻端,清新幹淨。
一門之隔,楚雲逸就像從寒冬臘月穿越到了另一個鳥語花香的世界似的。
楚雲逸再次停下了腳步,懷裡依舊抱着黑貓,傻乎乎地循聲望去。
不遠處,一男一女正在亭子裡面對面地下棋,一個着素淨的月白色,一個是耀眼的大紅色。
兩人言笑晏晏,燦爛的笑容洋溢在沈千塵精緻漂亮的面龐上,像抹了明豔亮麗的胭脂似的,光彩照人,而他那個平日裡清冷矜貴的姐夫眉眼柔和得似要溢出潺潺春水來。
楚雲逸幾乎呆住了,感覺沒什麼真實感。
宸王府不是被禁軍給封了嗎?!
姐姐、姐夫怎麼是這種反應!
他差點沒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黑貓在他懷裡扭動了一下身子,“喵”叫了一聲,引得亭子裡的兩人朝他看來。
楚雲逸這才回過神來,抱着貓繼續朝那個八角亭走去,走到了亭子外,先讷讷地叫了聲:“姐姐,姐夫。”
顧玦微笑颔首,沈千塵随手指了指她右手邊的石凳:“坐。”
楚雲逸沒動也沒坐,忍不住道:“姐,還是讓我回去吧。”
就是個傻的!沈千塵直接翻了個白眼。
“……”楚雲逸驚了。
他就沒見過哪個王妃像他姐這樣的。
偶爾他會莫名地從他姐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他在軍營感受過的**子味,就像此刻!
楚雲逸下意識地去看他姐夫的臉色,卻見顧玦依舊眉眼含笑,别說是嫌棄,姐夫似乎還覺得姐姐這樣子很有趣。
楚雲逸呆了呆,有些酸溜溜地想着:也是,他姐也就會對他這樣,對着姐夫時,她就是個小甜心,把她的爪子藏得好好的!
沈千塵沒好氣地問楚雲逸:“你回去做什麼,被關起來嗎?關了一大家子還不夠,你還要自己湊過去嗎?”
楚雲逸無言以對。
沈千塵訓起弟弟來一點也不客氣:“果然是個傻的,就這樣,你還要從軍呢!”
“怎麼?明知道前面有敵人的陷阱,你還要帶兵過去自投羅網啊,那跟着你的士兵們還真可憐!!”
“你這是自我犧牲,還是自我滿足?”
沈千塵覺得這些話還不足以表達她的鄙夷,随手從棋盒裡抓了一枚黑子朝楚雲逸丢了過來。
其實,以楚雲逸的身手,是可以輕而易舉地接住這枚黑玉棋子的,但是他現在抱着貓,黑貓在他臂彎間不安分地扭動着,眼看着要用爪子去撓他的袖子,楚雲逸隻能左手抱貓,右手按住貓爪子,又不想那黑玉棋子砸地上砸壞了,就任由黑子砸在了他左側肩膀上。
肩膀微微一動,黑子穩準地落在了他右腳的鞋面上,然後右腳一踢,黑子劃出一個半圓的曲線,落入了棋盒中。
棋子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間。
琥珀差點沒笑出聲來,努力地繃住臉,若非場合不适合,她幾乎要給楚雲逸鼓掌了。大少爺的蹴鞠真是玩得不錯!
琥珀還得看氣氛,但貓就不需要了。
“喵嗚!”
被楚雲逸困住的黑貓不悅地叫了一聲,瘋狂想撓人。
楚雲逸被沈千塵嫌棄慣了,沒把她方才的這些話放心上,反駁道:“姐,我才不是這樣呢!”
“如果我帶兵,當然是會以大局為重!”
他怎麼會讓麾下的士兵跟着他找死!他是那麼不知輕重的人嗎?!
楚雲逸覺得,他必須在他姐夫跟前澄清他的人品!
顧玦靜靜地看着姐弟倆鬥嘴,一言不發。
沈千塵挑眉:“所以,不帶兵,就可以任性,可以犯傻,可以不以大局為重了?你以為你現在做的蠢事,将來就可以一筆抹殺,可以服衆嗎?”
楚雲逸:“……”
黑貓的兩條後腿重重地一蹬,踢了楚雲逸一腳,終于從他的桎梏中脫身,隻留了一兇膛的黑毛給他,為少年徒增幾分頹然。
沈千塵覺得她家月影可真乖,趕緊賞了它香噴噴的小魚幹。
月影滿足地吃小魚幹去了,而楚雲逸這時終于反應了過來,發現自己傻乎乎地被他姐給繞偏了。
他深吸了兩口氣,平複了一下紛亂的心緒,在沈千塵的旁邊坐下,暫時沒去理會這滿身的貓毛。
楚雲逸握緊了拳頭,正色道:“宸王府被禁軍包圍了,這不僅僅是康鴻達能做到的,跟皇上也有關吧?”
“姐,我不傻,我知道是有人在拿我作筏子。”
楚雲逸這番話也是掏心掏肺了。
他不蠢,看得出來皇帝以及康鴻達要對付不是楚家,更不是他,而是宸王府。
楚家雖然亂七八糟的,但光父親楚令霄殺了二叔楚令宇的罪名,就能輕松置楚令霄于死地了,由京兆府出面即可;
就算楚令霄真的在幽州窩藏過一個山匪,那也不過是包庇之罪,這個罪名最多也就是抄家了事,不需要鬧出這麼大的陣仗,把罪名上升到“謀反”。
對方是借着楚家的名義,來對宸王府出手!
俗話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誰讓楚令霄就這麼一個人,劣迹斑斑。
每每想到父親,楚雲逸就覺得苦澀。
父親本該是榜樣,本該必有兒女,他的父親偏偏是這麼一個卑劣的人!
楚雲逸努力不讓自己陷入那種自怨自艾的情緒中,這根本于事無補。
他目光堅定地看着沈千塵,道:“我隻不過是‘某些人’拿來向宸王府出手的把柄而已。”
“所以,把我交出來,沒有了這個把柄,對方就師出無名了。”
最後一個字落下後,周圍再次靜了一靜。
沈千塵真想再抓枚棋子丢他,但還是懶得費這力氣了,直接斥道:“蠢!”
楚雲逸:“???”
楚雲逸覺得自己也太委屈了。
他又哪裡蠢了?!他明明長進了很多好不好!
顧玦為他家的小姑娘助威:“蠢!”
沈千塵與他一唱一和,一臉嫌棄地再道:“又蠢又笨。”
楚雲逸:“???”
面對來自姐姐、姐夫的暴擊,楚雲逸簡直快蔫了,頭頂那對無形的貓耳朵頹喪地耷拉了下來,自閉了。
“你是不是不想待在王府了?”顧玦對待小舅子時,展現了罕見的“耐心”。
楚雲逸肯定地點頭:“不想。”
沈千塵不去看楚雲逸,垂首喝着花茶。
江沅連眼皮也沒動一下,目光飛快地在楚雲逸身上掠過:楚家大少爺對王爺的了解簡直可以用“一無所知”來形容。
話說,王爺自從北地回來後,或者說,遇上王妃後,手段已經“溫和”很多了。
顧玦平靜地道:“那就走吧。”
楚雲逸以為顧玦同意他回楚家去,起了身,正兒八經地作揖,想告辭,話還未出口,顧玦的下一句鑽入他耳中:“去玄甲營吧。”
“……”楚雲逸愕然地擡眼,又去看顧玦,雙手還維持着作揖的姿态,顯得他的樣子有些蠢,有些呆。
他的身旁,吃完了小魚幹的黑貓正蹲在那裡用爪子洗臉,頗有種事不關己的悠然。
顧玦輕輕撣去了幾根飄到了袖口的黑毛,目光根本就沒落在楚雲逸身上,淡聲道:“你的年紀也不小了,也該好好學學了。”
楚雲逸還想說話,可是顧玦一個輕飄飄的眼神掃來,楚雲逸就覺得自己喉頭幹澀,發不出聲音。
不是因為畏懼,而是因為覺得自己仿佛裡裡外外都被對方看透了。
緊接着,顧玦轉頭問江沅:“蘇慕白今天休沐吧?”
江沅應了一聲,然後就奉命去找蘇慕白了。
楚雲逸完全被晾在了一旁,沈千塵與顧玦繼續下起棋來。
接下來,就再人沒理睬楚雲逸,沈千塵由他這麼傻站着,還是琥珀“同情”地給楚雲逸上了茶,楚雲逸順着琥珀遞來的台階又坐了回去。
楚雲逸隻能喝茶,他覺得自己就是多餘的,也就是貓願意施舍他一個眼神,或偶爾過來挨挨蹭蹭兩下。
而他那個嚴厲的姐姐,在面對姐夫時,又變成了軟糯的小甜心。
一會兒讓姐夫讓她三子;
一會兒告訴姐夫她讓廚房改良了菱粉糕的方子,讓他試試味道;
一會兒問姐夫晚上吃什麼;
一會兒美滋滋地吃起了姐夫給她剝的松子、瓜子……
楚雲逸簡直如坐針氈,不僅覺得自己多餘,還覺得滿嘴的膩味。
很多時候,顧玦與沈千塵明明沒有笑,但兩人眉宇間仍給楚雲逸一種笑意盈盈的感覺,兩人眉眼相對時、舉手投足間,帶着由心而發的愉悅,透出彼此間無需言語的默契。
在楚雲逸的望穿秋水中,江沅領着穿了一襲藍底紫色祥雲紋直裰的蘇慕白來了。
蘇慕白目不斜視,給自家王爺、王妃行了禮,甚至沒有多看楚雲逸一眼,讓楚雲逸再次嘗到了那種微妙的被人無視的感覺。
顧玦吩咐道:“蘇慕白,你去豐台大營,全權負責一切,順便把楚雲逸也帶去。”
“楚雲逸,你也跟去看看。為将之人,隻有在實戰上才能鍛煉出來,平日裡訓練一百遍,都及不上一次實戰。”
平日裡顧玦都是跟着沈千塵喚楚雲逸“逸哥兒”的,今天卻是直呼其名,擺出了公事公辦的态度。
顧玦的這種态度反而讓楚雲逸感覺自在多了。
但他細品顧玦的話,又是一驚,明白了顧玦話中的言下之意,顧玦不是讓自己避去玄甲營,而是接下來雙方恐怕會打起來。
楚雲逸:“!!!”
楚雲逸瞳孔微微一縮,震驚地環視着顧玦、沈千塵與蘇慕白。
他完全不能想象,現在封住宸王府的是禁軍,難道姐夫是打算要跟禁軍正面對決?!
楚雲逸的心髒一陣失控的狂跳,耳邊似有雷鳴聲不斷。
“你敢嗎?”顧玦微微勾了下唇角,神情依舊雲淡風輕,仿若立于雲端,沒有什麼可以映入他眼中。
沈千塵與蘇慕白的神情同樣平靜,波瀾不驚,讓楚雲逸忍不住自我譴責:他還是不夠沉穩。
楚雲逸在極短的時間内穩住心神,擲地有聲地吐出三個字:“當然敢!”
随着這三個字落下,他的皿脈沸騰了起來,早就把剛剛的顧慮抛諸腦後了。
楚雲逸意氣風發地随蘇慕白離開了,涼亭中的小夫妻倆繼續下着棋,談笑風生。
說句實話,楚雲逸本以為他們會悄悄地走什麼密道離開宸王府,不想,蘇慕白直接帶他走了王府的正門。
當王府的朱漆大門在一陣粗糙的聲響中打開時,圍在王府外的所有禁軍将士的目光如潮水般湧了過來。
蘇慕白與楚雲逸一下子成為這些目光的焦點。
兩人跨出了高高的門檻,身後還跟着數十名王府侍衛。
楚雲逸昂首挺兇,目光清亮。他怎麼也不能堕了姐夫的威名,讓人說宸王的小舅子隻會躲在别人的背後,是縮頭烏龜。
一根根長槍交叉着攔在了蘇慕白與楚雲逸的前方,不讓他們繼續往前。
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将士朝二人走來,對着蘇慕白拱了拱手:“蘇兄,這是打算交出楚雲逸了嗎?”
他含笑的聲音中帶着理所當然的高高在上。
在他看,宸王府把人交出來,那也是遲早的事。
“不。”蘇慕白笑吟吟地否決。
那年輕的将士臉色微僵。
所以,蘇慕白這是想帶着楚雲逸離開宸王府?!
“蘇兄,吾等也是奉命行事,宸王府的人都不許踏出王府!”
年輕的将士聲音漸冷,擡手做了一個手勢。
更多的禁軍将士朝正門的方向湧來,但還是留了一部分人手守着王府圍牆、側門、後門等。
王府大門口的人越來越多,氣氛中有種一觸即發的沉重感。
蘇慕白與對方四目對視,莞爾一笑,聲音不輕不重、輕描淡寫:“真的嗎?路校尉,要是我非要走呢?你敢對宸王府的人動手不成,你可想好了?”
蘇慕白笑得意味深長,讓人發慌。
路校尉心裡咯噔一下。
這時,另一個粗犷嘹亮的男音響起:“蘇大人是五城兵馬司的人,不屬于宸王府的人,當然可以出去,但是……”
來人大步走到了路校尉的身旁,正是楚雲逸昨日曾在西城門見過一回的五軍營參将杜華堂。
杜華堂擡手指向了楚雲逸,冠冕堂皇地說道:“楚雲逸乃朝廷欽犯,必須交給吾等。”
“不交。”蘇慕白的唇角依舊噙着一抹儒雅的淺笑,連眼角眉梢都沒有動一下,“有本事你們自己來搶。”
模樣像書生,語氣也慢條斯理,可是說的話就像無賴流氓,讓楚雲逸自愧不如,暗歎自己的臉皮還不夠厚,也難怪雲展、唐禦初總是左一個老狐狸、右一個老狐狸地挂在嘴上。
杜華堂嘴角抽了抽,自覺威信在大庭廣衆下受到了挑釁。
他是武人,本就性子沖動,被蘇慕白一擊,像是被點燃的炮仗似的炸了。
“攔下!”他一把抽出了自己的佩刀,高高地揮起,刀刃上寒光閃閃,殺氣凜然。
他身後的幾十個禁軍将士朝蘇慕白和楚雲逸圍了過來,目标都是沖着楚雲逸來的。
“杜參将!”不知道是誰喚了一聲,幾乎同時一陣陣破空聲響起。
“咻咻咻!”
一支支羽箭自牆頭射下,形成一片箭雨,箭箭都射入地面,密密匝匝地在蘇慕白與楚雲逸前方形成了一片“栅欄”。
這些羽箭恰好把這些禁軍将士隔絕開來,宛如一道屏障,每一箭都是那麼精準,像是精心計算過似的。
這下,包括杜華堂在内的所有人都看到了,王府那高高的圍牆上,站着二十來個侍衛,每一個的手裡拿着一把弓。
杜華堂臉色鐵青,眸色幽深,怒道:“宸王府敢膽動手……”這是要造反嗎?!
話還沒說完,又是一箭射來,如閃電般,快得讓人肉眼捕捉不到,那一箭從杜華堂的頭盔正面射過,一箭射穿,箭尖從頭盔的背面射出,然後這個頭盔被羽箭帶飛了出去。
“咚”的一聲,羽箭連着頭盔落在了杜華堂身後,“骨碌碌”地打着轉,發出的聲響顯得極為刺耳,也極具嘲諷的意味。
杜華堂的發髻折騰散了一半,還有一簇頭發被羽箭削落在地。
漢人講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像這樣在大庭廣衆下被人削了頭發,無異于一種赤裸裸的折辱。
杜華堂的面色更難看了,既憤怒又後怕。
剛才那一箭如果在往下一點點,他的頭顱就會被射穿,這條命就會交代在這裡了!
風一吹,杜華堂感覺後頸連着後背一陣徹骨的冰涼,這才意識到周身出了一身冷汗。
“姓杜的,”射箭的那個王府侍衛還在牆頭嚣張地叫嚣着,“宸王府還沒有不敢動的手!”
杜華堂沒認出來,可是楚雲逸隻憑聲音就認出了,這個侍衛根本是薛風演假扮的。
其他的王府侍衛們轟然大笑,挑釁地沖着杜華堂發出一陣噓聲。
杜華堂轉頭朝路校尉看去,本來指望他說點什麼,卻見他眼神遊移,明顯是在忌憚宸王府。
杜華堂暗暗咬牙,隻能自己上:“楚大公子,現在楚家危在旦夕,令尊自身難保,你可真想好了?”
“康大人一向秉公處事,絕不會冤枉了任何一個人。”
他字字句句意味深長,暗示康鴻達是為了楚雲逸才這麼做,隻要楚雲逸就範,一切還可以商量。
楚雲逸的耳邊又響起了沈千塵的聲音:
“蠢!”
“又蠢又笨!”
楚雲逸不太服氣,明明蠢的是眼前這個人才是。
楚雲逸不說話,周圍就陷入了一片悄無聲息的沉寂。
高牆上的那些王府侍衛全都又拉上了弓,箭在弦上。
而杜華堂身旁的那些禁軍将士也沒退,全都緊緊地握着手裡的長刀與紅纓槍。
兩方人馬彼此對峙着,似有一片看不見的刀光劍影在空氣中閃爍着。
“踏踏踏……”
後方突然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打破了這裡的死寂,腳步聲越來越清晰,如潮水,似悶雷。
一群着玄色盔甲的将士從街道兩頭以及巷子裡湧出,往宸王府的方向彙集,氣勢洶洶。
是玄甲軍!楚雲逸唇角微微一翹,立即就認出了為首的人是雲展,他帶了數百名玄甲軍的将士趕到了,個個都是玄甲軍中的精銳。
“包圍!”雲展一聲令下,玄甲軍将士就從外圍把杜華堂率領的這幫禁軍圍在了中心。
前有居高臨下、手持弓箭的王府侍衛虎視耽耽,後有玄甲軍的人持刀相對,被兩頭夾擊的杜華堂等人可謂前有狼、後有虎。
雲展直接拔劍,鋒利的劍尖指向了杜華堂,傲然道:“跟他們啰嗦什麼,我倒要看看,有誰敢攔。”
這寬闊的朱雀大街上,劍拔弩張。
街上的其他人家早就緊閉大門,生怕波及其中。
這可是神仙打架!!
那些禁軍将士全都嚴陣以待,死死地緊握住手裡的武器,每個人都感受到了一股壓抑的氣氛。
明明雙方還未真正動手,沒人受傷,更沒人死去,但不少禁軍将士卻隐約感覺聞到了一股似鐵鏽的皿腥味,在鼻端萦繞着,揮之不去。
他們全都知道宸王府的人全都是從戰場上下來的,每一個手上都沾過鮮皿與人命,這些人下得了殺手。
對着對峙的時間拉長,氣氛愈發沉重。
忽然,杜華堂用一個“走”字揮退了下屬,包括路校尉在内的禁軍将士都松了一口氣,退了兩步。
杜華堂大義凜然地說道:“楚雲逸是朝廷欽犯,宸王殿下窩藏朝廷欽犯,犯了包庇罪!”
“敝人今天退并不是礙于宸王殿下的權勢,隻是不想在京城引戰,造成無謂的傷亡……”
話說到一半,又是一支羽箭“嗖”地從高牆上急速了射來,攜着勢如破竹之勢。
杜華堂被前一箭驚得宛如驚弓之鳥,緊張地側身退開了好幾步。他受了驚,因此步履蹒跚,還是在路校尉的攙扶下,才沒摔倒。
那一箭從距離杜華堂三寸的位置擦過,竟準确地射中了那個掉在地上的頭盔。
頭盔上又多了第二支羽箭,在地上又滾了滾,滑稽可笑。
路校尉心中一驚。
對方的箭法才精準了,方才其實就算杜華堂不動,那一箭也不會射中他,杜華堂這一退,反而露了怯。
“啰裡啰嗦的!”薛風演不耐煩地喝道,示威地彈了下弓弦,仿佛在對杜華堂說,自己可以再送他一箭。
之後,那些禁軍将士朝兩邊退開,讓出了一條道,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楚雲逸與蘇慕白在雲展等一衆玄甲軍的護送下離開了。
就算不回頭,楚雲逸也能清楚地感覺到後方那些人灼灼的目光,他的小心髒怦怦直跳。
剛剛,他真以為雙方會打起來,那會兒還在遲疑自己是該拔劍還是拉弓呢,結果那個杜華堂竟然就先服了軟。
他們自朱雀大街右拐進入長春街,前方好幾匹駿馬在等着他們了。
蘇慕白把其中一匹黑馬的缰繩親手交給了楚雲逸,含笑道:“讀萬卷書,行萬裡路,這個道理同樣适用于武将。”
“好好看,好好聽,這一次的曆練比你一個人悶頭讀再多的兵書、訓練個一兩年還有用。”
他的語氣中帶着提點的味道。
楚雲逸神色一正,努力平複着體内那沸騰的皿液以及狂跳的心髒,點頭應了“是”。
然後,他翻身上了馬,對同樣上馬的雲展說:“雲展哥,你不是去了豐台大營嗎?怎麼突然來接我們了,是不是姐夫提前吩咐你的?”
因為心情亢奮,少年比平時話更多,眼睛也亮得出奇。
雲展随口應了一聲,似是不欲多言。
楚雲逸不太了解蘇慕白,或者說,對蘇慕白的了解,大多來源于雲展、唐禦初、薛風演等人口中,但是他對雲展還是有四五分了解的,隐約感覺到雲展的情緒和平日裡有點不太一樣。
衆人策馬往西城門方向去了,後方的三百玄甲軍緊緊地跟着。
“……”楚雲逸與雲展齊頭并進地策馬前進,忍不住就又朝雲展看了一眼,片刻後,再看一眼,心道:雲展莫不是跟自己一樣太亢奮了?
策馬時,風狂烈地迎面拂來,把衆人的頭發、衣袍都吹得獵獵作響。
穿過京城曲折的街道,一行人來都了西城門附近。
西城門的戒備比昨日還要森嚴,除了常規的城門守兵外,依舊有幾十個禁軍将士守在那裡。
騎在最前方的蘇慕白緩下了馬速,隻對幾個城門守兵道:“玄甲軍回營。”
城門守兵根本就不敢阻攔,立即往兩邊退,甚至還招呼那些進出城的普通百姓給蘇慕白一行人讓路。
但禁軍的将士們卻不肯讓路,其中一個方臉将士扯着嗓門喊道:“奉康大人之命封城門,凡可疑人等一律不許出城。”
方臉将士眸光幽深地打量着蘇慕白後方的楚雲逸以及一衆玄甲軍将士。
後方,一個馬臉的禁軍将士悄悄從隊伍中離開,打算趕緊找康鴻達通風報訊。
楚雲逸注意到了這個人,飛快地拉了下雲展的袖子,提醒他去看那個去報信的人。
雲展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蘇慕白目光淡淡地朝那叫嚣攔路的方臉将士看去,反問道:“尊駕不許玄甲軍回營,這數百玄甲軍該去哪裡呢,是去康大人府上,還是進宮?”
他這話就差問對方他們是該封康府,還是去逼宮了。
他儒雅的外表與這嚣張霸道到極點的話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宸王的嚣張不少人都有耳聞,畢竟宸王嚣張到連皇帝的面子都不給,可是蘇慕白這個笑面狐狸平日裡一向是笑面對人,綿裡藏針!
誰也沒想到蘇慕白會突然一改作風,變成一把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利劍!
“……”方臉将士啞然無語,這根本就不是他可以回答的問題。
而他也知道憑他此刻的人手,最多隻能以康鴻達的名字吓吓人而已,雙拳難敵四手,真刀實槍的話,他們是幹不過這數百玄甲軍的。
“……”
“……”
“……”
城門周圍的氣氛古怪,連那些百姓都感受到了這種微妙的氣氛,噤了聲。
所有人都看着一行玄甲軍宛如黑壓壓的巨獸似的穿過了西城門,浩浩蕩蕩地逶迤而去,直往豐台大營。
楚雲逸緊跟在蘇慕白與雲展身後,伏低身子,加快了馬速,感覺自己的身體似乎要随着胯下的駿馬飛了來,心裡有一個聲音在呐喊着:痛快!
他們前一刻出城,後一刻兩撥人馬都把消息禀到了康鴻達那裡。
來禀話的士兵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可是康鴻達的心情卻很好,笑意從唇角蔓延到眼角眉梢。
“宸王果然是嚣張到了極緻。”康鴻達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扇着折扇,一邊歎道。
“康大人高明。”坐在他下首的是忠勇伯,臉上露出獻媚的笑容,“總算雲展這逆子還有點用處,本伯才有幸為康大人分憂。”
忠勇伯的心情也好,所以敢在康鴻達跟前自稱“本伯”了。
康鴻達似笑非笑地瞥了忠勇伯一眼,淡淡道:“放心,我知道雲家的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