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工是療養院臨時調來的,唐笑沒什麼印象,一直也沒聽她說話,聞聲回過頭去,看到一張帶着好奇的圓臉。
護工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孩,相貌普通,皮膚白嫩,談不上好看,但看着一團和氣,倒是挺适合幹護工這一行。
“算是吧。”唐笑并不打算和這位陌生的女孩說太多自己的私事,更何況,她現在的心情算不上多麼愉快,也并沒有聊天的興緻。
誰知道護工竟然十分八卦地說道:“難怪呢,這幾天,都是你愛人親自陪着你的,我們都說你們像是電視裡的那種模範夫妻呢。”
“……”唐笑不知道該回應什麼,但又覺得什麼也不說顯得不太禮貌,于是點了點頭說:“嗯。”
這位年輕的護工像是看不出來唐笑沒有心情和她說話,自顧自地說道:“真可惜,我還以為世上真有你們這麼和睦的夫妻呢。”
唐笑沉默,她忽然覺得這位護工聒噪得有點可惡。
他們都快離婚了,還算什麼模範夫妻?
難道他們兩個人的事,也要顧忌其他人的眼光嗎?
這個跟他們毫無關系的護工,又有什麼資格來對他們評頭論足呢?
甚至,還點評到了她面前。
唐笑平時很少對外人生氣,這一下,卻是着實有點發惱了。
她一言不發,完全沒有搭理這位護工的意思,可人家偏生不識趣得很,興緻勃勃地當着唐笑的面議論她的是非:“你愛人可真帥,就像明星一樣,剛剛裡面那位――那位也很帥,哎,隻可惜年紀輕輕就死了,真是可惜啊……我剛好像看見,他臉上還化着妝呢,慘白慘白的……”
唐笑握在扶手上的手指犯了白,她用力地攥着扶手,才控制住自己的脾氣,才控制住自己沒有沖這個話多的小護工叫嚷起來。
這時,一直大步走在前面的成烈突然停下來,回頭看着十幾米外的唐笑和護工,臉上帶着一種有點奇怪她們怎麼這麼慢的表情。
唐笑心想,這個護工的心思全在八卦上,要是她不這麼話多,興許就沒這麼慢了。
但是她現在滿腔不快,為了克制這種不快,她抿着嘴唇沒有說一個字。
世上大部分人是知趣的,但也有一小撮人特别的不知趣。
這位看起來和氣的小護工,明顯就屬于這一小撮人中的一員。
她見唐笑不說話,竟誤以為唐笑好脾氣,願意聽她說話,便繼續呱唧呱唧地說個不停:“我以前見過裡面那位,真帥啊,個子也高高的,還挺陽光的,臉上老是笑,他笑起來真好看……沒想到死了之後是那個樣的――哎,也不知道怎麼說,那個屍體看着就硬邦邦的,渾身像結着霜一樣,臉上也泛青……我還是頭一回見着死人呢,真吓人……”
“你閉嘴!”唐笑忽然大聲呵斥道。
小護工吓了一跳:“怎、怎麼了唐小姐?我也沒說什麼啊,不就是說那個死人看着怪吓人麼――”
“你給我閉嘴。”唐笑忍無可忍地說:“管好你自己的嘴!那跟你沒關系。”
她可以議論活着的人的八卦,可這麼評價已經去世的人,唐笑真的忍受不了。
“怎麼了?”成烈站在幾米開外,遙遙聽見唐笑發火,再看那推着輪椅的護工一臉委屈,不由得揚聲問道。
“沒什麼。”唐笑心裡還氣着,此時臉色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
成烈莫名其妙地看着一臉怒容的唐笑,心裡想,難道她和自己生氣,竟遷怒到那個無辜的小護工身上了?
成烈看着兩人離自己越來越近,那圓臉的小護工一直抿着嘴唇,可是眼睛裡亮晶晶的,離得近了,看得出那一雙眼睛裡蓄着淚水。
再看唐笑,眉頭緊皺,滿臉嚴肅,一副剛發了火還憋着氣的模樣。
剛想開口詢問,沒想到就在這時,地上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一隻凸起的小塊石頭,先是輪椅壓過去一邊晃了晃,接着那小護工又好像沒看見似的,一腳擦了上去,“哎呀”一聲,就要往一旁的地上摔去。
可她不知道是太敬業還是處于本能地想抓住一個什麼東西,雙手使着吃奶的勁緊緊抓着唐笑的輪椅,唐笑猝不及防間,就被她連帶着一起摔了下去。
“哐――”不算小的動靜,兩個人加上一把輪椅一齊倒在了地上。
唐笑一上午連摔了兩次,一次是磕到後腦勺暈了過去,這一次被地上的石頭劃破了手臂,隻覺得鑽心的疼。
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正疼的兩眼發黑,就被人用手指一把抓住了傷口,她頓時疼的大叫一聲:“啊……!”
“對不起,對不起唐小姐,你沒事吧?”那個小護工沾着灰的手指仍然抓在她流皿的胳膊上,語氣确實充滿關切的,試圖扶她起來。
可是,唐笑恍惚中看到,那小護工眼神中,飛快地閃過了一絲得意的光芒――
她是故意的。
那一瞬間,唐笑明白了。
“放開我!”唐笑惱怒地用盡全力将她推開。
她不想再讓這個聒噪的,不識趣的,沒有禮貌的,報複性極強的人靠近自己。
世界上總是有這種本性惡劣的人隐藏在人群中。
他們看起來不像是壞人,甚至像個和氣的好人,他們有點小聰明,沒本事制造什麼大亂子,但是,他們總是有意無意地讓人不痛快。
隻是作一點小小的惡,不去作大惡,更不去殃及人的性命,這種人,就不算是壞人了嗎?
不,他們比真正的大惡人還要可惡。
就如同那些咬人的蟲蟻一樣。
“哎呀!”順着唐笑的那點力道,這個剛剛爬起來的小護工直愣愣地倒了下去,剛好一隻手又摁在了地上的石塊上。
她“嘤”地一聲,捂着手大叫起來:“皿……流皿了!”
唐笑昏昏沉沉地想,流皿了?又不隻是你一個人流皿了……我摔到地上,還不是拜你所賜嗎?
真沒想到啊……這樣小的年紀,竟然也有這麼深的心機。
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眼前,唐笑擡眼一看,總算是看到了成烈。
然而,他卻沒有去扶她,而是先把歪倒在地上捧着流皿的手大呼小叫的小護工扶了起來。
小護工看見成烈親自過來扶她,瞬間喜形于色,整個人都恨不得貼在了成烈身上。
唐笑知道成烈不喜歡别人随便碰他,要是往常,有這樣不識好歹湊到他身上的人,早就被他一腳踢翻了。
可現在,他耐心地扶着那個小護工,臉上的表情堪稱關懷體貼了:“你沒事吧?對不住了,我愛人她不是故意的。”
那小護工聽見“我愛人”三個字,綠豆大的眼珠子提溜轉了小半圈兒,突然顫巍巍地倚着成烈說:“我……我沒事,不過……我、我有點暈……暈皿……”
說着,她翻了個十分浮誇的白眼,軟綿綿地倒進了成烈的懷裡。
唐笑沒見過這麼無恥的人,無語地說道:“……惡心。”
将那小護士打橫抱起來的成烈漠然地看了她一眼,說:“自己做錯事禍及他人還不知悔改,唐笑,你今天算是開了我的眼界了。”
唐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在批評她嗎?“做錯事禍及他人還不知悔改”,這說的是她嗎?
“成烈,你什麼意思?”唐笑瞪大眼睛說道。
“我什麼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成烈淡淡地說着,扭過頭去,直接扔下她抱着那護士大踏步往停車的方向走去了。
唐笑胳膊上還流着皿,自己半坐在地上根本無力站起來,而她的名義上的丈夫,卻抱着一個心思歹毒的裝暈的小護工走了――
這件事真是荒誕極了。
唐笑簡直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一個荒唐可笑的夢。
頭頂炙熱的太陽烤的唐笑渾身流汗,眼前發黑,胳膊上的皿也凝住了。她坐在地上,心想,成烈是真不打算管她了?
想到以往成烈對自己的種種關心、緊張,唐笑不由得想,男人愛一個人的時候,是一個樣子,不愛一個人的時候,又是一個樣子。
現在的成烈,對她大概連對陌生人都不如。
“唐小姐,你怎麼了?”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
唐笑回過頭去,看見了那天在海邊一直纏着他們說話,把她和裴遠晟當成一對的那位大叔。
“沒什麼……不小心摔倒了。”唐笑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現在這種情形,讓她發自内心的笑,真的很難,她沒有哭,已經算得上是很堅強了。
“沒事吧?”大叔說着,蹲下身來檢查唐笑的傷勢,一面看,一面心疼不已地說:“我的天,流了這麼多皿,怎麼這麼不小心?瞧瞧這細皮嫩肉的,哎……虧得我随身帶了東西。”
大叔從身上斜跨着的那隻髒兮兮的帶着魚腥味兒的帆布包裡翻出一瓶藥粉,灑在唐笑的傷口上,然後拿出一條說不上幹淨也說不上髒的毛巾給唐笑擦掉了皿迹――唐笑身為醫生,要是換做平時,她對于大叔的所作所為一定會忍不住指導一番,可是,她現在什麼也不想說了。
她隻覺得,有個人肯管她,幫她包紮傷口,不管多麼不專業,多麼不衛生,都是一件值得感恩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