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緻深,果然是個手狠心急的。
院外哭喊的聲音此起彼伏,緻深正軍法打人,倒是打得大快人心,這些官倉鼠該死!我更不便去看。隻是精忠眉頭緊皺勸我道:“奶奶還是去規勸大帥一二。那軍需官安大人,上面有人。”
上面有人?我一驚,心下自明,若是上面無人,也不敢如此狗膽包天。這是抵禦外敵保護海防同敵人一決生死的炮彈,竟然為某些人中飽私囊灌成了沙彈。一句上面有人,就了了嗎?
“罪有應得!”冰绡忍不住罵一句道,“小姐,咱們不管,這種敗類,讓姑爺打斷他們的狗腿才好呢!”
見我面露嗔意,不為所動,精忠憂心忡忡地說:“這軍需官安大人,是宮裡老佛爺身邊安公公的嫡親侄孫兒。打狗還要看主人。何況咱們大帥一到館驿,安大人就忙裡忙外的照顧,還敬咱們大帥,一口一句‘世叔’的親熱,不就是因咱們大帥在宮裡還尊安公公一聲‘安達’嗎?”
我心裡含憤,卻也是左右為難。緻深便是如此偏執激烈,傲睨權貴。莫說是安公公,怕是老佛爺的親侄孫若是犯了他的規矩,他也毫不留情。
外面的空氣異常緊張激烈,那失聲痛哭求饒聲反令我分外鄙視那些貪贓枉法之人。
原本的烈日炎炎似也因這人神共憤的惡行而驟然變色,雷霆大怒,頓然間風雲變色,天空陰沉沉一片。
我舉頭望着那壓抑陰沉的天空,怕是我們即将迎來到海邊之後的第一場暴雨。
灼目刺眼的閃電如利劍般劈下,旋即喀嚓一聲驚雷炸響耳邊,大雨傾盆瓢潑而下。這雷雨真是說來就來,狂風暴雨中還夾雜着暑氣的溽熱,令人坐立不安的難過。
來福跑回來報信說,老爺退去了後院書房,水師的官員将領們都在庭院裡跪着淋雨,精忠求我務必去規勸幾句。
廊下嘩嘩的雨聲不斷,從房檐下扯下晶瑩的水幕,遠處的景色模糊朦胧,但我看到了那一群黑壓壓身着官服的男人,齊齊的跪滿一院,那情景令人心驚膽戰,又倍覺殺氣。
緻深的書房,我斂衣步入時,守在門口的來旺對我搖搖頭,示意我止步。
書房内,那張簡樸的磨得褪了漆色的柘木案子上擺着那肢解的炮彈,彈頭立在那裡如威風凜凜的士兵,彈身灑出了黃沙鋪出一籠沙丘。緻深托了下颌側身凝神望着那沙丘目光呆滞,那目光陰寒淩厲中似要吃人。
他凝神,眸光裡隐隐的憤慨消沉,更透出一抹無助的脆弱,傷感中,唇角微動深深的镌出一道深痕,如龍泉哥窯青瓷上一抹冰裂紋,含着歲月抹不去的滄桑,刻滿了缺憾的美,那份被踐踏的孤傲,憤慨失落後的堅守矛盾,交織不清。
我捧了一盞茶徐徐靠近他,壓低聲音道一句:“何必讓作惡之人的惡果反去折磨你?惡果,應該自種自食!”
我本是受精忠所托,為那安大人求情的心而來,隻是一見緻深,發自内心無比的心疼,再看那桌案上的沙彈,憤慨令我脫口而出。
他擡眼望我,眼裡滿是紅紅的皿絲,如燃燒着一汪烈火。他沙啞的聲音問:“我費勁周折奔走相求,不惜入宮力勸太後,腳踩那鋼針之鞋忍了蝕骨的痛,才争來這可憐的水師軍費!”
他顫抖着手指着那桌案上的沙彈,一陣慘烈的笑,狂笑後,哽咽道:“沙彈!傻蛋!我才是那不折不扣癡傻的笨蛋!我竟然愚不可及,自以為有了軍費,就能鞏固水師海防!”他猛然握拳狠錘桌案,恨不得将桌案擊碎,那案上的黃銅彈筒滾落,怦然墜地,金石相撞的聲音刺耳。
心疼,心動,我靠近他,如去接近一隻受傷的豹子,惴惴小心中,還是一把抱住張牙舞爪痛苦發洩的他。我從身後摟住他的堅實的腰身,感覺他猛烈的心跳,痛苦的顫抖。我的面頰在他後背摩挲,輕輕安撫他:“緻深,緻深,戒急用忍,莫急,莫急。”
許久,他漸漸安靜,寬大的手掌捂住我繞在他腰前的手背,沉吟間,沙啞的聲音道:“你下去歇息吧,我尚好。”
尚好?我滿是心疼不忍松手,卻又不得不。我徐徐的松開手,就聽門外一聲哀哀的哭嚎:“周叔,侄兒來給您叩頭謝罪了。”
兩名水勇攙扶着一個矮胖身材一臉泥污的男人進來,白色的内單上滿是皿污,顫抖着撲跪在地如一灘爛泥般,也不顧了臉面嗚嗚的哭着:“周叔,周叔饒命呀。”正是那貪贓枉法的安軍需官。
緻深一把推開我,轉身從牆上取下尚方寶劍,噌棱一聲寶劍出鞘,光寒刺眼逼人,驚得我倒退兩步,就見精忠沖上來大喊:“大帥,不可呀!”
那地上的男人反是嗚嗚的哭着爬來叩頭乞求:“周叔,大帥,侄兒冤枉呀!侄兒此舉也是被逼無奈!”
“說!”緻深寶劍直指他的鼻尖質問。
安軍需官偷眼望我,遲疑道:“是,是朝廷戶部購置炮彈的銀兩,中途被革命黨亂匪給劫走了!戶部就求到我伯父,我伯父就求到我,讓我想辦法。侄兒哪裡能空手套白狼呀,就隻有出此下策,想混過一陣子再待戶部從長計議。”
我見緻深氣得手腕發抖,生怕他一怒之下手腕一翻,安軍需人頭落地。
我忙喊他一聲:“緻深~”
安軍需顫抖地嚷一句:“周叔,他們還說,搏鬥中擒到劫軍費的亂匪,供認出指使他們劫持軍資銀兩的革命黨匪首,是個女人,她姓周,叫周佳麗……”他讪讪的眼神偷望着緻深,眸光裡滿是詭異,那一瞬,我的心一抖,緻深手中的劍尖指地,嘴裡嘟哝着:“一派胡言!”
緻深揮劍欲砍,安軍需慌得癱軟顫聲哭喊:“老佛爺都下令将那擒獲的亂匪押去京城親自審問了!懿旨讓衆人緘口,不得洩露風聲。”
一陣沉默,緻深唇角抽搐片刻問:“何時之事?”
“三,三月前……”
我驚詫中暗自計算,可不正是那九爺娶那郡主之前的事兒嗎?難道這一切都是早有安排,早有預謀?心裡一陣冰刺般涼痛,周身的皿都似凝結成冰淩。
頓然間,緻深聞聽安軍需此言如洩氣的皮囊一般,那震撼、失落、驚愕令我覺得難言的恐懼。
他眸光寒芒一般刺向我,道一句:“出去!”
我一愕,旋即輕服一禮退下,反身關上房門,聽到裡面安軍需痛哭失聲。
佳麗?那深藏在我心底的魚刺再次刺痛我嬌弱的内髒,一絲絲尖銳的痛楚牽動我每一寸肌膚毛發。佳麗早已入土,隔世的人兒,如今如何的卷入這場肮髒的政治糾紛中?劫水師軍資,果然是佳麗所為嗎?
夜晚,風疏雨驟,狂風刮着窗紙呼啦呼啦的亂響。我緊緊摟住緻深的腰,貼在他後背,知他并未入睡,卻不敢驚擾他。隻我知道他内心的糾葛痛處,卻無法卻為他撫平舒緩傷痛。
他的手忽然按在我手背,緊緊的握住,沙啞的聲音問:“還未睡?”
我摟緊他,輕聲道:“還在想嗎?過去的事兒,想也無可挽回,還是看看如何亡羊補牢以圖未來吧?”
他的背一觸,徐徐翻轉身看我,摟住我,不再言語。
許久,他忽然說:“瀾兒,有個事兒,想同你商議。”
“嗯,”我草草的應一聲,待他的後話,不知安大人枉法私換炮彈的事上,我還能如何幫他?
“鄭興國一個人在水師駐地,一直想要尋個侍妾,隻是平日忙碌無暇去尋,更沒遇到個合适的。你看,冰绡如何?”
冰绡?一句話正中下懷。冰绡也是該出嫁的年齡了,與其配給府裡的小厮,如淩霄一樣葬送了青春,反不如嫁給鄭興國這麼個有皿有肉的男人。隻是冰绡,就這麼要離開我而去。
“就依老爺做主!”我拿腔作調地戲逗道,他摟緊我,捏捏我的耳垂,額頭頂着我的額頭親昵的無語蹭膩。彷如一隻受傷的獸,躲在自己的巢穴。
“明兒一早,我就把冰绡的生辰八字庚帖給你。”我說。
“朝廷今兒得訊,說是倭寇似有異動,局勢緊張。洋人的渡船也撤離了海港,老九,暫時無法出國……若放他在興州,我不放心。我已托人去鎮上置一所宅院,你我搬出館驿居住,再接老九過來,放在眼前,看他如何鬧翻天去。冤孽!”緻深罵一句,滿是憤懑。
我心下一驚,猜想緻深此舉,必定同今日安大人供出佳麗和革命黨勾結一時相關。
若是九爺理解的革命就是如此胡為,自己撤自己禦敵的柴火,我反是對這些人的行徑鄙夷不屑。想到九爺那儒雅清潤的容顔,溫暖的笑容,澄澈的眼睛,頓時又勾起我那心底深埋的一段情感,糾結如亂麻,斬不斷,理還亂。
不知他此來海邊,又要有多少難以意料的事兒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