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爺懷铄先是一驚,冥思苦想片刻道:“這詩,好耳熟,似是一句對聯,在什麼地方見過。似乎……是在宮裡。”
“在宮裡?“我更是不解,眼前仿佛是煙雲霧繞的謎局,錯足越深便越覺得不可捉摸。但我相信三姨太臨終前的那句話,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斷然不會騙我。
宮裡本是五姨太生長之地,三姨太告訴我宮中的一句詩,又是何意呢?
步出回廊,我見到五姨太慧巧,她關切地問:“老六她,還好嗎?”
見我沉吟不語,她歎氣一聲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也是她的業報。固然咎由自取,卻是慘了些。”
我凝視她的眸子,幽幽地說:“聽小厮們說,六姐姐是被數十餘大漢吊在木樁上輪暴的,她哭喊着老爺,不肯從,那些亂黨就更是欺淩她足足一夜,生不如死。六姐姐身下都撕裂了,流了很多皿。”我在靜靜地試探她的反應。人說亂黨一事是金輝做鬼,不知為何我總是要想到她。
五姨太黯然用帕子掩了淚道:“這些亂黨就是禽獸,哪裡還有半分人心,隻可惜了老六。嬌花一樣的人,卻被一夜暴雨摧殘。”她頓頓道,又補上幾句:“可憐之人,必有其可恨之處,哎,萬般皆是命,半點不如人。老佛爺昔日便如此說。”
我打量她,點點頭,忽而問:“我們姐妹各個遇險,狼狽不堪。獨獨姐姐絲毫未損,真是好福氣。”
我直直凝視她眸光,她神色中掠過驚詫,旋即扶着面頰淡然一笑道:“出逃那陣子,說來也是我命好,繞了兩圈竟然同爺在巷子裡遇到,我慌了手腳,抓住了爺寸步不離的,仿佛溺水之人握住稻草不肯松手,就要同沉浮一般的。爺便隻得帶上了我,同護衛們殺出一條皿路……我便随了爺僥幸回府了。”
她潸然落下淚,“幸是老天庇佑,若是再晚個一步兩步……隻怕沒有性命來見妹妹了……”
我珠淚盈盈,她神色戚戚,彼此淚眼相對,頗是心酸。隻是三姨太臨終前的忠告又是什麼意思?我想,或是五姨太同她平日不睦,或是誤會,亦或是,慧巧姐姐并非我想想中的心兇豁達,畢竟是小女子。隻是如今,府裡的姐妹寥寥,便是劫難過後相依為命,我們還是相互扶植為好。
“我這裡有些極品的長白山老參,鹿茸、蟲草、當歸,首烏,我也不通醫術,隻是這補品總是好的。我吩咐了丫鬟們送去你房間,老六那裡,我就不去看她了。”她殷殷地說,“你是知道她拔尖好勝的性子的,如今見我平安無事,她卻落魄如此,更是要羞惱不快了。”
她執着我的手,關切之情,盡在不言中。我不覺後悔,是否錯疑了她,她在府裡女眷中已是一人之下衆人之上,她何必遮掩什麼呢?
緻深急了去剿匪,臨行前留給我枕邊他腰間的玉佩,那塊古玉佩,據說是鎮邪保身,頗得靈性。冰绡一看眉開眼笑道:“小姐,可見姑爺心裡隻有小姐的。”
我揉弄着玉佩,驚魂過後,有了淡淡的安心。
緻深出門,我擔憂六姨太的傷勢病情。她總不許人靠近為她療傷,身上傷口的濃臭已漸漸撲鼻。
我急中生智,吩咐冰绡取來一根紅線,系在她的脈搏上,牽去帳子外,薛老郎中便可以為她診脈。
待郎中去後,我來到她身邊,輕輕為她梳攏頭發寬慰說:“衣衫沾染了泥垢,漿洗後便又是簇新的;身子髒了,洗洗就幹淨了。爺出門時還囑咐你,莫去多想,好生養病。”
她擡眼望我,眸光裡将信将疑。
我鼓勵地對她點點頭一笑說:“爺去城外剿匪替你報仇,你洗淨身子,梳洗打扮一番,待他們歸來,看到你也是笑逐顔開的放心呀。”
我端詳她那嬌俏的小臉,雖然如今失了皿色憔悴蒼白,但掩不住那天生麗質。
她頗是平靜,靜靜坐着,不置可否。
五姨太慧巧喊我去前堂料理三姨太的喪事,我握緊她的手寬慰片刻離去。
待我轉回幽蘭館時,簾栊内,那繡帳錦衾的雕花床上卻不見了六姨太的身影。
我驚得問丫鬟:“六姨太人在哪裡?”
小丫鬟翡翠一笑挑簾子因我入内說:“我們奶奶今兒神情大好呢,一早起來用八奶奶拿來的藥漉了渣滓泡澡洗了身子,起來就在梳妝台前梳妝打扮呢,還吩咐回房取來幾身豔麗的衣裳。”
“哦?”我一陣欣喜,她總算是走出那份執念了。
我撩簾而入,卻看到梳妝台旁靜靜坐着的她。窗外陽光明媚,天氣晴好。晨曦熹微在她面頰上,籠罩着一層淡淡的金光。她姣好的粉頰撲了淡淡胭脂,遮蓋了蒼涼。
雙丫髻,杏子紅單衫,粉腮鳳眼,齊齊的劉海清麗可人,菱花鏡前攬鏡自照的她宛如豆蔻梢頭二月初的少女,坐在窗前思春。她手裡捧着一枝梅花,湊在鼻邊輕嗅那淡淡的冷香,歎一句:“今兒個是臘月二十三,明兒就是祭竈掃房日了吧?”
她燕語莺聲,沒了平日的蠻橫,反透出些自憐自艾的喑啞。
我看她那楚楚可憐的模樣,心裡一陣翻湧,忍了淚笑答道:“可不是,一早,寶兒就鬧着吃糖瓜呢。”
她對了鏡中的清麗少女嫣然一笑,莺聲燕語道:“那年初見老爺時,也是臘月二十三。哥哥的壽日才過不久,他請老爺過府來賞一幅米南山的名畫。我便是這一身裝束……”她輕攏着鬓發低頭欣賞自己的一身俏麗的衫子,脖頸上還挂着一個赤金的項圈鎖片。
她盈盈笑道:“哥哥說我便是這般的頑皮淘氣,偏偏好在他書房同小丫鬟們蒙了眼,捉迷藏,誤将咱們爺當做了哥哥抱在懷裡。一抱,就是這些年。”
她若有所思,話音的最後已是哽咽,喃喃道,“我就不松手,就不松手!”
我記起三姨太曾說到,六姨太玉珑她是個至情至性之人,她深愛緻深,愛他不顧一切,愛得霸道,不許人染指向前。怕是因為當初的一眼定情,才有了後日這些癡纏。隻可惜,緻深永遠不能像她所期許的那樣,一生一世,隻她一人。
她忽然扭頭,側眼望我,嬌俏的模樣問:“你愛老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