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我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吉光片羽般,那照片,若是此刻能把緻深最安詳的時刻照下來,貼身帶在身邊,該是一種什麼樣的美好?
他醒來,長長伸個攔腰,又倒身側卧閉目養神。從未見他如此的戀床,我推推他說:“醒醒吧,不是應了方六爺,說是今兒要去拜望什麼人嗎?你若不出去,怕是更有那些巴結的人早早等府來了,昨兒那麼一場大戲唱得滿堂彩,怕是今兒來後面瞧角兒的人更少不了呢。”
“那還不是你一手編排的?我還沒治罪你,你反而怪起我了。”他懶洋洋的說,竟然一切都沒瞞過他的眼。見我一時無語,他說:“慧巧那腦子,聰明絕用不到這種地方,做不下大文章。”
“承蒙老爺誇獎了。”我笑盈盈的說,心裡暗罵他的狡猾,湊過去拉他起身,憑他如何推搪,我是要他起來的,再過不了多久,客人紛紛到了,他卻在大睡,傳出去成何體統?
他卻仍懶懶的賴在床上說:“男人生來都是愛睡覺的,睡覺養神養身。”他說着斜眼兒睨我,更壞壞的閉了一隻眼,我猜他下一個動作就是突然如貓兒般躍起撲我在身下,于是閃避開他郁郁的說:“再胡鬧,我可去告訴太後了。”
“太後?呵呵,太後如今也管不了我睡覺的事兒。”信口而出,我惱得去捂住他的嘴,要知隔牆有耳,他竟然如此的肆無忌憚口不擇言。便是太後寵愛他,也不能如此的恃寵而驕。
他卻順勢一把拉我倒去他懷裡,不容分說就在我面頰上深深親香了一口說:“鬼東西,看你還往哪裡逃?”
我掙紮片刻,總是他氣力大,我如今羊入虎口,讓他嚣張了片刻,覺得眼前那張霸道的臉兒眉目深镌清晰得動人。
“緻深,陪我去正陽門外的那家照相館子去看看可好?”我提議。
“才罰了貞妃娘娘,你何苦去惹那個事兒?西洋人的收魂攝魄之妖術有什麼好,你若真想留個小像,趕明兒我去打發如意館出個畫師給你畫。”看這話說得輕狂,仿佛宮中他暢行無阻似的。
“如意館畫師畫的,畢竟不如西洋那小木匣子出來的真,你怕得什麼?就連皇上都日日照來擺弄呢。若是果然有一張你的小像,我也能随時帶在身邊呀。”我嘀咕着,兀自擺弄他兇前的紐扣,他仰躺在那裡也不言語,若有所思。
“就說這事兒,咱們還是勸和不勸離不是?太後同皇上母子一心,才是聖朝的福祉,若是這麼心存芥蒂的,你和朝中大臣夾在其中也是難做呀?多半是宮裡那些奴才,搬弄是非挑撥的,若非如此,何以鬧到這個地步?”我不由憂慮的說,他定定的打量我輕聲問:“你有想出什麼鬼點子?”
正在說話,門口精忠在回話:“大帥,攝政王府派車來接小王爺回府了。”
緻深猛然坐起,驚得揉揉額頭問:“熙成小王爺昨夜未歸嗎?”
一臉的懊惱,我也驚得無語,不過瞬間,我搶前說:“精忠你去回攝政王府的管家,就說咱們大人随了熙成小王爺去先皇的皇陵去祭拜了,一大早兒就出去了。”
他望向我的眼光雖然滿是驚異,卻沒有制止,精忠下去,我們相對長舒一口氣,緻深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冷冷道:“不知死活的東西!”
我心下冷冷的,不知事情如何就到了這個地步,總是熙成有些膽大包天,但緻深的駭然神色也預示了事情不妙。
為此,緻深都不忍出門,神魂不定的洗漱過後,也隻勉強吃了半碗粥,派人四處去昨日分手的巷子裡去尋熙成的下落。大緻到了晌午時分,熙成匆匆而來,見了緻深還不等開口,緻深反是疾言厲色的罵:“你是色膽包天啦!令尊大人可是遣人來尋了你幾遭了。這條腿是不要了!”
熙成一把拉了他急得說:“你要罵我打我都待日後,橫豎我欠你的。小周,你答應幫我照顧她”
她?我和緻深都是一臉詫異。
“我做爹爹了。”他興奮的說,眼角沁出幸福的淚。
緻深看他的眼光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仿佛在笑罵:“你小子昏了頭了!”
忽然,熙成蹦跳起來,上前一把摟住緻深緊緊抱住,拍着他跳腳的說:“小周,你怎麼還沉得住氣,我有兒子了!我做爹爹了!”
緻深倒是處變不驚,這些年,似乎極少有什麼事兒讓他大喜大悲的,就如一樁木樁讓他摟緊了又跳又說了一陣,問出一句:“然後呢?”
熙成頓然斂住了笑容,認真的說:“我,正想同你商議此事呢。這個孩子,斷然不能讓他留在攝政王府,被老爺子知道他的存在!”
“可攝政王爺畢竟是孩子的祖父!”我忍不住破口而出,熙成隻剩下冷笑彌散在風中。
熙成走了,去畫館的一路我同緻深都沉默寡言。他應了我去畫館尋那西洋傳教士攝下小像,卻隻字不再提熙成和孩子的事兒。
秋風秋雨愁煞人,我卻同緻深選在這日去拜見太後。
緻深說,越是下雨的事兒,太後就越是落寞寂寥,聽說太後最怕下雨。她入宮時的第一場雨,就在雨中的後花園遇到了鹹甯皇帝,驚得風刮飛雨傘,她驚逃中扭傷了腳,被皇上抱起一路去了甯安宮,一處荒置的宮殿,草草的行房,便懷上了龍種,就是先皇。太後第二次遇到大雨是懷胎三月時,那夜雨不大,卻是纏綿不盡,她在窗前看雨打疏桐,卻忽然一隻大鳥兒撲扇翅膀直撲她而來,驚得她躲避時跌倒,險些滑落龍胎。宮娥們說,都是雨大路滑,隻怨她不該私自開窗,讓屋内潲雨,濕了烏磚地。第三次,是生先皇的那夜,電閃雷鳴,狂風呼嘯,她凄厲的叫嚷聲夾雜在凄風冷雨裡,直到哭出了先皇這個兒子;第四場雨,更是驚心動魄,那是先皇死後,顧命大臣們要設計殺她以除後患,攝政王同她裡應外合的翻雲覆雨夜,那一具具大臣的屍體,皿染丹墀,被大雨沖得顔色稀淡,隻是深深的埋在她的夢裡;此後,就是先皇撒手西去那夜,十九歲的先皇,大婚後不過一載,留戀花街柳巷望了自身,那潰爛的身子,她咬牙不敢說出心中的疑窦,即便知道那是個死症,若不對症而治,怕是要失去這個唯一的兒子,隻是,她不能,不能……大雨埋葬了她的一切,緻深拉住我的手喃喃道:“你若知道她的苦,就懂得她的心,便不會計較許多。”
太後在梳妝,午睡後怏怏的沒有多大精神,屋外雨聲潺潺,她歎氣說:“如何尋了這麼個日子進宮來,偏偏是我心緒不佳的時候。”
我笑了說:“一路上緻深還在說,就是這雨天不佳的時候,才好來陪太後說會兒話叙叙家常。若是平日裡風和日麗的,怕是太後身邊少不了人,哪裡還輪到他了。”
慧巧在一旁為老太後簪花,聽了我的話噗嗤一笑說:“看看,八妹妹這嘴兒,愈發的能說會道了。”
我忙提她調着那胭脂膏子說:“這還不都是慧巧姐姐調教的?”
“你們兩個呀,這嘴裡都是抹了蜜了。”太後笑一句,再看一旁的緻深,反顯得有些拘謹了。
“昨兒晚上你是同那隻猴崽子睡的,還是你媳婦呀?”太後看了我一眼。
“我同他睡算什麼?”緻深倒不顧忌,信口拈來,反逗得太後哭笑不得:“又作打了!”
猛然,那桌上的西洋自鳴鐘響起,“布谷,布谷”,一隻純金的鳥兒從玻璃格子裡鑽出,叫了幾聲報時。反吓得我猛地回頭過去,旋即緊緊捂住兇口長舒口氣。
“這丫頭,不過一口鐘就吓到你了!”太後說,身旁的肅甯姑姑和安公公都逗笑了。
我自嘲的說:“當年在揚州老家時,家兄曾購來一座西洋鐘,也是有個帶翅膀的小人兒從鐘蓋兒裡轉出來,吓得一家人躲的躲藏的藏,家裡的下人都說是鬧小鬼兒,說這鐘罩子一合呀,就把魂魄吸了去,這西洋鐘能害得人三個月喪命的。”
“無稽之談!沒見識的話!不過是西洋人工匠的玩意兒,即便是有道法,也敵不過我聖朝的佛法無邊!”太後哼了一聲奚落道。旁邊的安公公和肅甯公公都稱是。慧巧看我的眸光反有些不解,卻機警會意的接了話問:“那後來呢?真有人三個月因鐘喪命的?”
我笑了:“太後的話極是呢,哪裡有什麼鬼呀怪呀,都是杯弓蛇影的以訛傳訛自己吓自己呢。西洋鬼子能有什麼法力?還不是處處效法聖朝,就是那些玩意兒新奇,也不過是雕蟲小技。”
太後這才得意的說:“我就說嘛,哪裡這麼多的鬼呀怪呀,偏偏是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我在一旁品茶,聽了緻深同太後談起了攝政王和熙成小王爺父子的恩怨,我靜靜端起茶杯,眸光還打量着太後那邊,不過瞬間,袖口裡幾張紙片飛旋墜地,我忙“呀”的一聲起身,放下茶盞俯身去拾撿,安公公在我身旁早已先了一步。
“呦,這,不是咱們懷銘小爺嗎?”安公公驚道。
肅甯姑姑也探頭看一眼,面露驚色:“呀,可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