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清瘦了許多。”他遲疑的聲音,眸光卻不轉瞬的打量我,眸光裡滿是溫煦的笑意。
我點點頭,兒時一道玩耍,他大我三歲,總戲稱我“小丫頭”。
幾次被老管家撞見,伸手就一記暴栗敲他額頭,責怪他無禮。
如今,彼此都長大了,他略顯成熟,而我已是将為人母。彼此就這麼對立在風裡,愀然無語,仿佛隔過萬水千山在異鄉偶遇時,欣喜中總帶有物換星移的感慨和落寞。
四下裡萬籁俱寂,風吹竹葉孤寂的響聲,沙沙如雨。
“安大哥如今才名貫京華,聽說朝裡的老大人幾次請他出山為官,他都不肯呢。”小魚得意地炫耀着。隻謝安依舊望着我,安然道:“暴雨摧花,雨過天晴,花會更嬌豔。”
我淡然一笑道:“看慣風雲,心裡無風無雨,眼前就永是晴天。”
他一怔,旋即點點頭贊許般道:“小姐這番話,聽來已是頓悟了禅機。”
我二人說着談着,一路從花園走去,不知不覺中,天色将晚。忽擡頭,彼此對視都不覺噗嗤一笑。竟然我二人繞了花園裡的沉碧湖邊說邊走,不知不覺中竟然繞了沉碧湖走了不知多少圈。就連小魚在我們身後都掩口暗笑。我不覺面紅,露出些嬌羞色,但心裡細想,卻記不清我二人都談了些什麼話,竟然如此的投機。
傍晚,我依舊在繡樓裡用膳,吃了一碗冰糖桂花羹,吃了娘親手做的灌湯包,倚靠在欄杆旁靜靜等着斜月升空,星光滿天。
“小姐,看看這是什麼?”小魚歡蹦亂跳的進來,壓不住小孩子心性,背在身後的手忽然伸出,一個竹節雕得精緻的不倒翁猴子就在我眼前的竹桌上搖搖擺擺,那裂開的笑口令我看得不覺掩口一笑,再仔細看,不覺笑得更甚。
我捧起那可愛的不倒翁猴子問小魚:“是大少爺尋來的?”
小魚笑了說:“送笑猴給小姐的人,不許小魚說出姓名的。”
“顧做鬼怪!”我微嗔的一笑,興趣盎然的擺弄那隻不倒翁小猴子,看着它的笑臉燦爛在我眼前一晃一晃的,我也不覺展露笑顔,反是癡愣愣的逗玩這猴子,不知不覺竟然夜色已深。
小魚去掌竹時說:“送猴子給小姐的人,不過是希望小姐如這猴子一樣日日開心,笑口常開吧?”
我想,這人深知我的心境,或是在點醒我,做人要如這不倒翁,無論被如何的搬倒,搬倒得多深,都能自己再次立起,永遠不會倒下。這一夜入睡,我便将不倒翁小猴抱在了懷裡。
夜裡,依然是揮不盡的噩夢,周府的一切一切似乎不休的糾纏我。隻是噩夢中,我忽然見到周懷銘擋在我眼前,遮擋了我的去路和眼前所有的光亮。我氣憤交加,對他大嚷着:“你還要如何?你折磨得我還不夠嗎?你滾開!”
我歇斯底裡的叫嚷着,他徐徐回身,隻是那霎時間驚得我心驚肉跳,他滿臉是皿,面目痛苦扭曲,兇口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利刃。他痛苦的望着我,眸光裡似有話說,滿是皿污的大手伸向我,吓得我後退幾步。我壯起膽,心想我不怕他,怕是他作惡多端,不知被哪個仇家手刃了。
“小姐,小姐,做噩夢了嗎?”小魚跑來推醒我,我從夢中驚醒,方知是一夢。一身冷汗濡濕衣衫,我吩咐小魚為我更衣,心裡還不免在想,我恨那人已是恨之入骨,才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隻是我可憐的腹中的孩兒,他未出生,他的父親竟然是我恨之入骨的仇人。
晌午,陽光懶懶的,我輕輕攏起繡簾,看着窗外一籠梅樹開得獨好,雪白的一叢叢,衆芳敗謝後它在雪中獨妍。
小魚跑進來說:“小姐,小姐,方夫子來了。”
父親有許多文友,近來又因府裡這幾日白梅花正盛,三三兩兩的聚來吟風舞月的弄什麼詩社,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兒了。
“方夫子?哪個方夫子,同我什麼相幹。”我随口說,頭也不回。
小魚納罕說:“哎呀小姐,我也不知,隻說是那個方夫子,就是那個帝師,聽說是周府老爺的好友-方六爺的爹爹,方中堂呀!”
我驚得倏然回頭,難以置信,方中堂,如何他來到揚州還登門來?我對方中堂素來敬仰,不想他此刻來了。
“小姐,快去看看吧。可是隆重了,别看方中堂和方六爺青衣小帽不顯山不露水的微服而來,就帶了一個老仆兩匹馬。可咱們老爺一聽是方中堂,驚喜的連鞋子都顧不得穿,赤個足就迎出去了,府裡内外的幾重大門都開了,以示隆重呢。老爺請小姐去前堂呢。”
這個小魚,說話總不如尺素言語幹脆明了。我心裡佩服方夫子,也曾在京城有一面之緣,隻是深知他此刻來謝府,即便是另有公幹順路而來,也必定同緻深相關。想到那個人,心裡便不由一陣刺痛,仿佛一塊兒陳年未愈的傷疤被人突然揭起,心下隻有一陣疼。
我也不更衣,隻尋常的一身水墨青衫,挽個垂雲髻,抿了抿松滑的鬓發,吩咐小魚帶路。
她詫異的望我問:“小姐,不用換件豔麗的衫子嗎?”
我搖搖頭,行至樓梯處,忽然見盆裡的紫蟹爪梅花開得正好,我順手拿了剪刀剪下,斜簪在鬓角,對了菱花鏡照了照。
“小姐,快些呀!”小魚滿心的歡喜,一邊扶我下了樓梯,一邊輕聲神秘道:“才我聽了一句半句的,似乎方夫子同老爺談小姐和周府老爺的事兒呢。”
我猛然停步,雖是意料之中,卻總不免有些隐隐的痛,那個人的名字,對我而言,已經是諱莫如深。
來到秋爽怡心齋時,堂上已是一片笑語歡聲。我聽到了方夫子蒼老的聲音,不似在京城訓斥緻深時的沙啞,反有幾分古拙中的輕快。更有方六爺的附和聲,什麼話到了他口中都是别一番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