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回府!”一聲聲通禀漸漸散開在廳堂,聲音由遠及近。
眼見了大太太率了衆女眷起身出迎,我俯首低身候在一旁。
腳步聲漸近,衣履聲雜沓,我的一顆心卻陡然提起。不遠千山萬水舟車勞頓遠嫁來周府,我的郎君究竟是何等人物?想到那些令人心驚的傳聞,強盜們忿忿的詛咒,我的心更是不甯,仿佛隔着的一層紗就要緩緩揭開,那個傳說中猙獰面目的魔頭立時要乍現眼前。
“老爺萬福!”
“老爺為國操勞,辛苦了。”
問安的話語都令人聽來如此的冷冰冰、硬生生的。
一陣風溫熱的停在了我面前,隻覺得頭頂一陣陰影壓迫而來,我心下一抖,男人的聲音渾厚低沉在頭頂傳來:“擡頭!”
擡頭?我慌得竟然怵然不動,倒是萬嬷嬷在我身後敦促:“新奶奶擡眼,老爺吩咐呢。”
我的心噗噗亂跳,是他的聲音。慌如無處遁逃的小鹿,精巧的下颌徐徐揚起,眸光轉眄間,怯怯的,再沒了舌戰群芳時的從容,反不知為何被他兩個字就震懾得如此心悸。
目光才揚起,霎時間都不及看清眼前人的面頰,慌得我便匆忙躲避。我便低眉順眼深福一禮依了規矩說:“漪瀾見過老爺。”聲音細微得怕隻我自己能聽清。沉默片刻,我能感覺出他的目光不曾或離我左右,似是那野獸獵物到手,尋思用何等手段去盡興享用一般。我偷偷擡眼窺他,偷眼望去,他面容清癯,雙腮微斂顴骨呈露,濃黑的劍眉入額,頗有北地男人的峻朗,線條都有刀斧之鋒的威棱。隻是那薄如紙片的唇邊銜了一抹玩味般的笑意。隻是,那沉寂如水的面容,深抿的薄唇,手中靜靜地玩弄一串名貴的十八子伽楠香珠……然而,出乎我意料,這是一張安靜的面容,劍眉之下,一雙深邃冰寒的眸子立時攝住我的眸光。我的心一悸,他當真是周府的老爺嗎?看來卻不似人人傳說中心狠手辣面目猙獰的惡魔。這樣沉穩的一個男人,即便是狠辣,又能狠辣到哪裡去呢?我暗自揣度。
他眸光射來時,幽冷澄湛,似千年寒潭幽深不可見底。那一刹那間大驚失色,天呀!這不是……我一背涼汗涔然而下,那夜山神廟,蒙面人的眼眸,不就是如此?隻是那日,他多了些不羁,不似今日的深沉,不可見底難以揣摩。我與這眼神似曾相識,卻又恍如隔世。難怪,難怪五姨太說,老爺對我那日犯險逃命的事兒了如指掌。我不禁犯了尋思。
石青色袍服的下擺從我慌得低垂的眸光下徐徐移走,随着那穩健的腳步聲,周老爺落座俯視跪在塵埃中的我,而我則更是毛骨悚然。眼前就是傳聞中那鎮壓黃毛軍削頭如削瓜,殺人不眨眼的興州總督周懷銘?難不成那夜真是他蒙面隻身去救我?
“八姨太入府,是府裡的大喜事,可慶可賀。遇難成祥,就更是雙喜臨門。隻是,這洞房花燭的把戲,怕都玩厭了。下官倒是有一閨中秘戲,特拿來駁美人一展顔,也驅些晦氣。”他幽幽的話語,眸光微微斂起,嘴角雖然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笑意,可那目光無論如何都是陰冷的。被他的目光一刺,我連忙惶然低頭,心裡暗自尋思,五姨太說老爺晚間回來,會給我一個驚喜,到底是什麼驚喜?我從揚州來興樊這一路,可也是“驚喜連連”了。
“來人,搭上來!”他的聲音如雷,炸響在我耳邊。
無數好奇的目光順了老爺的眼神望去,隻見堂外,一幅雪白的蠶絲畫屏擡來,擺在了台階下的庭院中的影壁前。夕陽慘淡而微弱的光線鋪在那溢着珠光的絲屏上,隐隐透出幾分慘淡之色。不知為何,固然明知這定是上好的冰蠶絲屏,價值不菲的珍品,卻總覺得透出一股莫名的陰森詭秘。
他起身,背對夕陽,身影輪廓被殘陽斜照渲暈得模糊。他負了手,玩味的目光上下打量我,徐徐說:“傳聞八姨太是江南才女,師從丹青大家顧鴻叟,一筆雪中紅梅,幽谷蘭花無人能及,便是揚州畫社都挂了八姨太的丹青墨寶。今日,下官也要獻醜,當場作畫一幅,請八姨太斧正。”
作畫?莫不是老爺要在這雪白的冰蠶絲畫屏上揮毫?這周府老爺如何這般匪夷所思。任他是丹青大家,我隻為這名貴的冰蠶絲屏惋惜。
我正在彷徨,她卻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驚得咬抽手,卻被他一個不容置喙的眼神逼視得退卻,拉着我就向門外而去,反驚得我手足無措。他攥的很緊,微微有些疼。我有心甩開那隻大手,可是,他畢竟是我夫君,無從抵抗。
衆人随了周懷銘步出廳堂,來到庭院,立在回廊下,觀賞那蠶絲屏,議論紛紛,都在交口稱贊這蠶絲屏的精美。
倒是五姨太好奇地說一句:“這不是庫裡那扇雨霁天青冰蠶絲屏嗎?江甯織造府的名品,還是咱們爺前幾年在京裡得來的,不遠千裡運回興州。如今為新妹妹作畫,倒也是頗配得美人呢。”聽着五姨太繪聲繪色講述這絲屏的來曆,他深抿薄唇,唇角深深镌刻難言的一絲笑意,目光射向我,是炫耀,是嘲弄,說不清。隻是,若在這絲屏上作畫,豈不是暴殄天物?
“下官這幅《白雪紅梅》圖雖不及小夫人的筆力,卻也是筆落鬼神驚,定能讓人大開眼界,博美人釋懷一笑,一掃愁煩。”望向我多時,見我蹙眉不答。倏然間那目光變得如鷹隼般銳利,閑然釋懷般一笑,對堂下一聲吩咐:“帶上來!”
一陣腳步聲,忽然間叫嚣聲驚天動地,震得地磚發抖,破口大罵聲震耳欲聾,仿佛撕裂喉嚨發出:“周懷銘,你個賊子!你不得好死!”
那聲音嘶啞着,卻尖利可怖。我周身一顫,這聲音,聽來那麼耳熟。這是咋麼了?
官兵推上來一五花大綁的漢子,周身泥濘,如被捆綁的野獸奮力掙紮着,他頭圍黃巾,環眼圓睜,破口大罵不止。
那赤裸的上身泥土皿污已經混去一處,依然可辨肮髒的黃麻褲的顔色,我驚得雙眼目光發直,周身發抖,這不是那日山谷裡遇到的強盜?是這賊子,那日打馬繞了我和冰绡嚣張的笑罵着,那個大當家的,對我心懷不軌,瓜棚圍我在其中,色迷迷的滿口污穢,還口口聲聲要讓周懷銘當活王八,還要将我挂去城頭,那些污言穢語,帶我重回那噩夢,揭起心底的疤痕,慘痛。
所幸五姨太不知何時來到我的身旁,緊緊摟住我,貼去她的肩頭,撫弄我的脊背無聲地寬慰。
周懷銘是如何一夜之間擒來了這匪首?又為何帶他來到我的眼前?還當了府裡這些女眷。
“夫人,下官,今兒個,就用這活人作畫!”他一字一頓,凝視我的目光鷹鸷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