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我自當是什麼菩薩像,原來是咱們八妹妹把自己的身子一絲不挂的都獻給了菩薩呀,怕還是個洋菩薩呢。”六姨太柔柔地說,幸災樂禍,字字如毒針刺進我的耳道。若說此事同她無關我定然不信,隻是眼下,縱我渾身是嘴,又如何去辯駁?
我頭腦一空,須臾間禍從天降。那驚亂隻在瞬間,俄而,便如被突如其來的大浪颠覆在茫茫大海中溺水者急于求生般,那欲望令我頭腦霎時間冷靜。此刻,若不急中生智地化解困局,落下這不潔之名,怕是日後在府裡難以立足見人。緻深何等的聲名顯赫,可能容忍府宅中如此醜事?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我強迫自己鎮定,鎮定!謝漪瀾,這分明是有人毒計陷你于死地。一着不慎,滿盤皆輸。若此刻亂了陣腳,隻剩得任人魚肉!
我定定心,望着驚亂做一團議論紛紛的婆子丫鬟們,一雙雙驚懼中不乏幸災樂禍的眼,無盡的冷漠。我做出一幅極盡委屈的模樣,翕翕鼻子忍了淚向玉珑故作糊塗地問:“好端端的菩薩像,在我畫室挂了許久,人來人往都是親見的。怎麼這會子被姐姐扔進了水裡的功夫,就變了?”
畫是經她之手落水,追根溯源定在這裡。這畫是我親自從畫室壁上請下卷好,更不曾假何人之手,不過在女眷們湊趣嬉鬧傳看的一盞茶不到的功夫裡,落水,便成了“美人出浴圖”。
“呦,看妹妹這話說的。莫不是這畫兒是我筆下畫出的?我可沒那本領,更沒生出這妖媚的身子來,呵呵~”玉珑的唇角挑起一個誇張的弧度,原本精巧的小臉兒微微露出譏诮的得意,纨扇半掩了秀面咯咯笑笑忽而反問,“嗯,畫兒是不是妹妹的菩薩圖,我自不得而知。隻是這畫兒裡的人總是妹妹的親身呀?啧啧,瞧着令人看了銷魂兒的小模樣,若不是妹妹不顧傷風敗俗的自畫自身拿來人前賣弄,那定是有人替妹妹作此畫的。”
一陣唏噓聲,衆人已開始了竊竊私語,她果然厲害,幾句話不動聲色就将我一劍封喉。這畫裡的人兒,分明是我的容顔,無論如何這是不容置喙的。而熟知我容顔又善畫的人,除了我,還能有誰!
三姨太驚得咂舌,唏噓不停,湊個頭向前看熱鬧,兩隻手指撚起玉珑手裡那幅濕淋淋的出浴美人圖,遠遠地将那畫兒遠離了身子,生怕沾染了不潔,卻不舍得這出好戲,啧啧幾聲說:“這畫可真是的,莫不是妹妹也去效法那西洋畫師,去當那個什麼‘人模子’脫盡了衣衫供人去畫?啧啧,是了是了,那個洋畫師,西洋人,最喜歡畫光屁股的女人了。”
我一時羞憤,粗言穢語如冷水眼睜睜向像我潑來卻躲不開。三姨太和六姨太總在落井下石上出奇地默契,而我仿佛被逼到了懸崖,再後退一步便是深淵萬丈。
六姨太唯恐落井下石的不夠,更是奚落地悠悠拉長聲調誇張說:“妹妹這‘為學’的誠意可還真是可敬可佩呢,都畫去洋人的床上了~”她的話變得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那不屑的笑意仿佛已認定我已是罪大惡極。
可是,六姨太固然厲害,平日裡卻少有這樣的精明。她言語步步緊逼,不放過一絲破綻。隻這霎時間,我心知肚明,她是有備而來!也許這出戲,就是她蓄謀已久。而我身處下風,卻是有苦難言。
猛然間,一個念頭讓我轉眼去人群中搜尋。他呢,他去了哪裡,流言如污水向我撲來的時候,緻深他在哪裡?
目光變得委屈而急切,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我在雜亂的人群中尋到他身影的那一刹,鼻尖一酸,卻是強忍着不能落淚。他卻沉默不語,眉頭輕皺,一臉沉肅,目光沉遠而疏離,似無心聽我們口舌之争,令人揣摩不透。他不該,他至少也該勃然大怒,不該如此隔岸觀火,起碼也像個男人一般有怒有喜,不是如此古井無波,令人看得心寒不安。
他是我的男人,我如今落難,他無論如何要出頭保護我才是,隻是他眼前一言不發,不知沉吟何事?
陡然間,我忽然有一種莫名的心灰意冷。旁人圍攻我,我可以忍,往我身上潑污水,我也可以忍。她們都無足輕重,不過是風口浪尖上的跳梁小醜。可是,我不能忍受的是我愛着的人似是而非的态度!我隻要他一句話,隻要他周緻深一句話,他是否相信我謝漪瀾的清白無辜?那個要将我深深镌刻入心中的人,他竟然不知我謝漪瀾的品性嗎?
我注視着他,期待的目光一動不動,滿含了淚水與委屈。他也回眸,看着我。
更有周遭無數膽怯、驚惶、遲疑、幸災樂禍的目光齊齊的射向他,待他發話。
我強忍住眼底被侮辱的淚水,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他。我不敢低頭,隻怕有一瞬那淚珠會控制不住地奪眶而出。
他卻沉默。許久,他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此事,到此作罷,不許再提,各緘其口!若有犯者,”微頓,一字一頓的“拔了舌頭!”四字,冷森森的話,如虎出深林前帶出的飒飒陰風一陣,毛骨悚然,衆人不寒而栗。雖然歹毒霸道,但他下了緘口令不許再提此事,我心裡淡淡的歡喜感激。緻深,他果然是知道我的,若非如此,他豈能善罷甘休。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感動,那一口長提的氣緩緩松下。
然而,隻不過瞬間,他低沉的嗓音繼續響起:“來人!擒拿畫師斯蒂爾,亂杖打死!”
霹靂雷驚,震得地磚房檐都似在沉悶的聲音中顫抖。人命,在他口中如輕輕用腳尖碾死一隻螞蟻般随意。
侍衛們“揸!”的一聲應,跨刀退下,我驚得周身瑟瑟,愕然中,旋即失聲大喊一聲:“不!”
他怎麼能濫殺無辜,他不可如此。他為什麼如此做?他分明要選擇相信我的清白,又為何要殺了斯蒂爾?
他終究,還是懷疑我的。
心灰意冷。我的淚水在那一刹決堤,抑制不住地滾落了。
“老爺,涉及洋人的事兒,朝廷都是諱莫如深的。這斯蒂爾若是有過,遣了回國就是!何必挑出争端?”慧巧上前規勸,為難的看我一眼,卻不敢再親熱的靠近。
我的淚水潸然,強掩一把淚,咬牙想去為斯蒂爾開脫,隻是人微言輕,我知道如今是不可得的。隻是,我的裸畫,若非斯蒂爾,又誰能有此畫技畫就?眼前一個碩大的謎團,無從分解,但緻深飄逝的目光淡淡的涼薄的,無心再來看我。他是猜疑我嗎?隻我心中又懼又怕又打暗鼓。随我問心無愧,可那畫中的人确實是我。若換做是我,自己的女人裸身入畫,作何感想?緻深,他到底是信我不信我?他心底作何打算?
心裡彷徨不安,緻深已經拂袖而去,我遲疑不走,驚心自己,也擔心斯蒂爾,我緊緊抓住了慧巧姐姐不停搖頭,淚水落下無從言語,她卻拍拍我的手說:“老爺自有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