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冰绡已揉着淚眼為我打理好行裝,依依不舍的哽咽難言。
因冰绡從未得過痘疹,五姨太慧巧不許她随行,另行為我精挑細選了幾名曾患過痘疹的丫鬟婆子伺候我去别院養病。我勉強吃了幾口薄粥,卻如同嚼蠟一般,吃力地推開粥碗,滿心惴惴不安,盡是對那來勢洶洶的痘疹的懼意。
一陣窸窸窣窣的衣履聲從窗外傳來,伴随腳步聲雜沓,想必是接我去掃花别院的婆子小厮們到了。冰绡忙迎出去看,我勉強擡起酸軟無力的手去拭淚。
“六奶奶請留步。我們家小姐身患痘疹,老爺吩咐她閉門謝客呢。”冰绡有意揚高了聲音,似在向我報信。我聞聽一驚,六姨太玉珑如何來了?
“老爺的話,不過是約束那些不曾患過痘疹的人的。如今連患了痘疹的寶兒少爺都交給了我,可見我是例外的。”那嬌滴滴的話語透了幾分刁鑽,漸漸向我屋内而來。
我不想見她,卻無力驅逐她。
一陣盈盈的香氣撲鼻,夾雜着門外的秋意闌珊,隔了紗幕便見珠翠環繞衣衫華麗的一群人相繼進來,簇擁着居中那翠碧雀金孔雀裙衫的女子招搖而來,正是六姨太玉珑。冰绡忙伶俐地緊随其行,勸阻道:“六奶奶還是請回吧,我家小姐一陣明白一陣糊塗的,才吐過,怕是味道腌臜污穢了六奶奶。”
她卻似未聽到,移步到我床邊,沉吟片晌,似在打量我。我倦怠虛弱的眼皮微微睜開一線,戚然一笑問:“六姐姐如何來了?”
我強人了辛酸病痛,勉強扮出笑容,不過一句話,微弱的鼻息中卻不免嬌喘連連。
她卻聽若未聞一般,四下閑然的巡視一周,慨歎的樣子,搖搖手中的纨扇道:“路過水心齋,聽說妹妹要出府,我就過來坐坐,有幾句體己的話兒要對八妹妹囑咐。”她拉長聲音,悠悠道,瞟一眼冰绡,冷冷的。
冰绡遲疑不肯動身,我對她略略颔首,示意她退下。邪不勝正,我是不必懼怕她老六的。衆人衣衫摩挲的細細輕響漸漸退去,四下裡靜寂無聲。
她望我,唇角挑起得意的笑,不止是那種幸災樂禍,冷笑中更有旗開得勝的得意。旋即她長長歎息一聲道:“看來美人如花之說還真是最貼切不過的。香消玉殒,也不過在刹那間。早知如此,又何必去自尋煩惱,巴巴地沾染了一身的瘟病,害人害己呢。”說罷,咯咯咯一陣輕笑,手中纨扇掩面笑得得意。
我面容慘白憔悴,自是閉目不去理她,任由她去說。怕是無人看她唱戲,自己無趣,她便罷了這些無理取鬧。
她眉頭一挑,眸光裡露出一絲詭笑問我:“妹妹可知這天花痘疹最可怖的不是能否保全性命,而是僥幸活命後,那張比鬼還醜陋的天花暗坑臉。呵呵……呵呵呵……”
我尚且強扮的一絲雍容的笑容立時消散,仿佛被她一語驚醒三春夢,将我一腳踢去無盡絕望悲傷的深淵。我如今痘疹積蓄體内未發,所有周身高熱不退。若是過個三五日退了高熱,滿頭滿臉都會發出那令人恐怖的疱疹,漸漸的流出膿漿,結痂落疤,終身不散的毀容。頭腦嗡嗡嗡嗡一陣轟鳴,眩暈,我隻覺眼前金星四射,極力想令自己鎮靜卻是不能。驚詫錯愕,仿佛措手不及被一刀猛戳進心窩,痛徹心扉的疼痛漫天匝地的席卷而來,悲傷絕望滿眼,目光無比空洞。似跌入深潭的人尚未爬起,又被橫空一棒狠狠地悶回深潭。我緊緊閉目,不讓淚水驚懼絕望的湧出。
“噗嗤,”她巧然一笑,小巧玲珑的下巴微微揚揚,丹鳳眼眯做一線,蔑視般的自上而下俯視我,牙關裡擠出一句悠悠的話:“天下最可憐的,莫過于死了都不知自己是因何死的。不過無論如何,我還要謝過妹妹的美意,替姐姐惦記這子嗣大事,若非如此,姐姐如何能得了寶兒呢?”
我一凜,她此話是何意?莫不是我這痘疹之疾,是拜她所賜?
我費力地睜開酸痛地眼望着她,骨子裡卻一陣陣的冰寒發抖。她冷冷笑得得意,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鼓掌間肆意把弄。震驚憤慨令我周身的汗毛立起,而此刻孱弱無力的我,竟然連抄起個枕頭砸她的氣力都不能有。一股腥粘的熱皿湧來兇口,我猛然咳嗽不止。冰绡聞聲趕來,六姨太玉珑面頰上曳着一抹陰冷的笑意離去。
馬車行在山路上颠簸不定,秋風飒飒,山濤連綿如海聲,無盡蕭瑟凄冷。我乏力癱軟在車中,仿佛這身子都不屬于自己。
行至半路,忽然天下淅淅瀝瀝地飄落雨點,雨意又急又密,噼噼啪啪的砸在轎廂上。車夫和小厮們都叫嚷着:“下雨了,快趕路呀。”
清脆的一聲馬鞭抽裂風聲,“啪”的一聲脆響,銮鈴聲踏碎滿地,身子颠颠簸簸的被抛起墜下。朦胧中,那馬蹄聲颠簸聲卻喚起我的噩夢。我依約回到初來興州那個夏日,驚魂奪魄的一幕,馬車飛馳,我同冰绡吓得一顆心都要跳出喉頭,卻無法擺脫那奪命而來的劫匪。
“喀嚓”一聲,我身子被重重的一颠,險些跌出車去,驚魂未定時,就聽身邊伺候我的小丫鬟墨玉和泥金吓得大哭起來。簾子外馬夫唉聲歎氣道:“八姨奶奶這車,車輻斷了。”
大雨穿過轎簾斜入車中,一陣陣濕寒。又不知又過了多久,我隻覺得裹在身上的被衾已是冰冷似鐵,凍僵的手指,麻木難擡,我強自掙紮着不讓自己睡去。荒郊野外,雨地風涼,若是睡去了,怕就真的去了。
天色漸漸放暗,遠處的深山中似有野獸的嚎叫聲,駭人心驚膽顫。泥金慌得嗚嗚的哭出來,哀哀地哭求着馬夫:“我要回府去。”
雨打傘蓋的聲音,轎簾子一挑,米郎中頂了大雨跻身進了轎廂,一邊為我把脈,一邊搖頭。黑暗中隻能看到他溫和沉靜的眸光,聽到他徐徐的話語聲吩咐着:“速速扶八姨太上我的馬車趕路,先行回别院。我在此等候。”
這如何使得,周身虛弱無力,我還是費力地堅持着,讓他先行去别院尋九爺套車來接我們。
“八姨太這病症耽誤不得了。若有個閃失,大帥定會怪罪,速速換了車轎!”米郎中年邁,卻是話音有力。我周身冰冷得發抖,虛弱得無力睜眼,依約中一陣雜亂的聲響,仿佛冥冥中一些虛幻的聲音從深深的水底泛出,似是雨聲,水聲,更有輕輕呼喚我:“漪瀾,漪瀾~”
再醒來時,眼前是灼目的燭光,頭依舊沉重難擡。嗚咽的哭聲響在四周,耳邊是一個熟悉的聲音:“廢物一群!天黑路滑,馬車墜崖摔死一名郎中,就尋不到旁的郎中了嗎?八姨太都病成這步田地了,快去請呀!”
聽聲音,是佳麗小姐,聲音清亮卻依舊刁蠻。
“快去呀,打馬回府去請!若是八姨太有個好歹,仔細哥哥把你們一個個的砍頭!”
“佳麗!大雨山路滑,樹木倒塌斷路,此刻無法回城了。”是九爺懷铄的聲音,聲音不高,依舊虛弱,可是聽來如雪中的炭火一般溫暖。
燈影中,我看清了他的身影,依舊那麼清癯、瘦弱,蒼白的面頰似蒙了一層薄霜,烏亮的眸子裡,目光卻依舊沉穩。
“瀾姐姐醒來了!”佳麗一聲驚喜的呼喚,床頭人影攢動。不錯,這裡是掃花别院,一切還依稀熟悉。身邊隐隐的啜泣聲,墨玉和泥金揉了淚眼,滿臉淚痕。可是,她們說什麼郎中墜崖,這是怎麼一回事?神智緩緩清醒些,朦胧中看見依稀的燈影,一張張神色黯淡疲憊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