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飄飄灑灑而下反是更密,車在郊外道路上颠沛一陣子,竟然到了一處官兵把守森嚴的所在。慧巧跳下車拿出太後所賜的腰牌去交涉,我們才匆然下車,佳麗“呀”的一聲驚歎,臉色驟變。拉過我低聲緊張地告知此地為皇家陵寝,自山下就須得百官下馬,步行上山。我這才看清,那立在道旁整齊的不是冬末尚未抽芽的樹,而是一名名守衛陵寝的士卒。
我心頭一冷,緻深來了皇陵做什麼?還單單選在百官為他送行的日子,本已倨傲失禮,他就不怕此時又同宮中生出什麼嫌隙嗎?
“大哥哥為什麼今日來皇陵?”佳麗奇怪地問,也頗是不解。慧巧身子忽然一沉,愁容滿面說:“我倒也忘記了,今兒是二月初十,先皇後的忌辰。往年即便是在興州,爺也會齋戒一日,去登高祭拜的。”
我心中疑團釋開,原來今日是先皇後的忌辰,難怪,可是緻深如何要來拜祭先皇後?
我同慧巧進了帝陵,青石磚道路被水洗刷得濕漉漉,道旁的石翁仲恭立路旁,荒涼的四野,雜草叢生,滿目凄涼。昔日的少年天子,英年早逝的先皇,和那同她生同床,死同穴的結發皇後就靜靜地躺在這裡。一躺便是許多年。
一切榮華煙雲散盡後,也不過是封土一堆,青碑一塊。
山脈間綿延飄揚的是緻深悲痛的哭聲,那聲音凄涼,我從未見剛強如鐵石的他如此失态的痛哭,更不知其中蘊蓄了多少埋葬的情感?他同先皇一起長大,這感情中除了君臣之誼,隻怕更多了手足之情。
我們遠遠地立在松林下望他,佳麗正欲提了裙擺上前,去被慧巧一把拉住衣袖輕輕搖頭。慧巧對我悄聲解釋:“讓爺痛快地哭一場吧。先皇十九歲,忽然害天花暴病身亡。先皇過世時,皇後身懷有孕,或是憂思過度,沒幾個月的功夫,母子……都追随先皇去了。先皇後是先皇的表姐,自幼在宮裡長大,也算同先皇青梅竹馬,同咱們爺自幼相熟的……”
同緻深自幼相熟的,也便是同慧巧熟識的,隻是如今但凡聽到慧巧同緻深兒時的趣事,我心裡都莫名一陣隐隐的醋意。那種感覺頗不舒服,那些陳年往事仿佛醋意一般在我心中積攢。我都由不得自嘲,看來女子的妒意無關出身高低,德行如何,那不過是天生而來,如女人好美一樣。我唇角勾出一抹淺笑,又不好在此亵渎先人,便隻“哦?”了一聲。她說什麼,我便姑且聽什麼。
活者且吞聲,死者長已矣,悲涼的風自四面襲來,緻深壓抑許久的悲緒仿佛一夕間迸發,嗚咽聲夾雜在松濤陣陣中,随漫雨飄灑。慧巧仰頭望天,憂心忡忡地推我一把道:“時辰不早了,妹妹快去勸老爺動身吧。此舉太過唐突,這是唱得哪出?諸葛孔明白帝城哭帝靈嗎?這若被皇帝得知了,可還了得?”
我這才心下一驚,心下裡也覺慧巧擔憂得有理。緻深在朝廷同新皇政見相左,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在先帝靈前這麼一哭,不是暗喻當今的皇上是那扶不起的劉阿鬥嗎?心裡一陣擔憂,緻深呀,可是過于率性張狂。我欲上前,但心中未免對慧巧提防幾分。
忽而身後一個冷冷沉沉的聲音歎道:“周大人好興緻。”
我頓驚,蓦然回身,卻見身披墨色鬥篷的一人立在我面前,他半蒙了面,身後小太監高高舉了綢布油傘。一瞬間,我卻認出他袖間那一段明黃。
“皇上……”我驚得話音才出口,他卻一個手勢攔住,隻遠眺一眼緻深,輕屑地唇角勾出一抹冷笑,吩咐我說:“借一步講話。”
我一驚,看一眼他冷漠的神色,更看一眼驚得跪地垂頭的五姨太慧巧和一臉納罕的佳麗。
皇上唇角勾起冷笑,對佳麗輕聲說:“守在這裡,不許驚動他,這是聖旨!”
說罷轉身而去。我豈敢妄動,那日在宮中,他戒酒撒瘋調戲我,如今在皇家陵寝,又要帶我去哪裡?
山下一涼亭,古松為伴,面對蒼山。
他沉吸一口氣,上下打量我,冷漠的目光中有幾分難測的深意。
他背對了我,望着無盡的連綿山脈道:“講!那日貞妃去你宮裡,可是對你說了些什麼?”
我一驚,垂頭思量,皇上如何趕來此處巴巴地追問我此事?那日在老佛爺銮駕前,我都不敢明言,他何必苦苦糾纏?
我踟蹰不語,他又眉頭一挑嚴厲道:“你可知何為欺君之罪?”
我怯怯地擡眼窺他,正尋思如何講述,暗中揣測他的來意,他卻柔了些身段低沉的話音帶了些許子磁音,頗是動人:“太後收你為義女郡主,朕也該呼你一聲禦妹了。”
“臣妾不敢高攀,”我抿抿唇,艱難道:“貞主子那日來臣妾宮裡,是要臣妾勸說周大人,識時務為俊傑,她說……”
我沉吟片刻,心想如今人已死,我若将貞妃的話埋在心底,不讓皇上得知,豈不是負了貞妃?但若是說與皇上,這生離死别之痛包含句句皿淚,追思往事,難免撕心裂肺之痛。
“娘娘她,她是想借臣妾的口,去勸周大人為皇上分憂,能勸太後暫停修建禦花園,在朝廷上,呼籲籌措軍饷為海軍買鐵甲艦、炮彈一事。臣妾膽小怕事,貞妃娘娘說,為了皇上,她就是死也心甘情願的。”話至此,我還頗是有些顧慮,他堂堂一國之君,無法威懾自己手下的大臣,竟然靠枕邊的女子來出面為他分憂。
隻這一句話,我眼見眼前的皇上愕然原地,淚水倏然落下,如道旁的石翁仲一般屹然不動,暗自飲泣。我停言不語,他卻擺手示意我繼續。
想起貞妃那燦爛如花的笑容,自信的言語,滿含了對皇上的眷戀,我傷感道,娘娘還說:“聖朝就是一條船,皇上就是那掌舵的……皇上想幹一番大事,成為千古一帝……若她果能殺出一條皿路推皇上奔流入大海,娘娘說她就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願的。”
一陣涕不成聲,皇上手掌掩面悲戚不已。貞妃的話我一個局外人聽來都如此動容,更何況同她心心相印的皇上。遠處松濤嗚咽,他仰頭望天,淚水變那樣落下。漫天凄風苦雨,似為貞妃垂淚。
“是朕,辜負了她。”他黯然神傷,我卻搖頭,心下滿是感慨。若貞妃地下有知,有皇上這句話,也是知己了。
“瀾兒!”一聲喝止,我猛然回頭,緻深?他正疾步趕來,也未打傘,肩頭朝服一片水漬濕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