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聲,我又聽到了箫聲,越來越近,那聲音動人,悲涼凄冷随了幾絲冷雨,沁入人心涼絲的。我在花園立了片刻,冰绡催促我說:“小姐,飄雨點了,雨寒,不宜在外面久立的,咱們回房去吧。”
我卻癡迷于那箫聲陣陣,一曲罷翻做一曲,其中那曲《九凝》是失傳的古曲,我曾聽老琴師彈起,但不過是殘譜,其中許多音都是後人揣測了添補的,各得其長。此刻的箫聲凝而不澀,頓而不斷,飄飄渺渺在這薄薄的雨幕中。
雨水打濕我的發線,我提了裙擺向園子裡循聲而去。
“是九爺回來了吧?”冰绡驚喜猜測道,“哪裡不好吹箫,偏偏跑來這裡頂雨受寒的?”
她不容分說就向箫聲深處跑去。隻我深知這吹箫之人定不是懷铄。我能辯音色,就像能辨别字迹一般,這箫聲吹得凝沉,遠不如懷铄九爺的箫聲飄灑逍遙無拘無束。但這箫聲娴熟,技藝高超,若論功底,比起九爺懷铄,此人為上。我記起慧巧提及,清怡郡主為取悅九爺,特地請來一位老琴師教她撫琴吹箫,是了,怕是琴師。隻是這琴師也太過大意,小姐夫人們常去走動的後花園,可也是他随意遊玩的?
我們繞過夾徑綠油油的金桂樹,頭上棕榈樹成蔭遮雨,尋了箫聲而去。忽然,箫聲戛然而止,我反是頓足在原地,聽着沙沙的雨打疏林聲,四周靜谧,霎時間心裡空落落的,似少了些什麼。
“前面,小姐,前面涼棚有人。”冰绡左右巡找,忽然手指前方。
我尋了她手指方向望去,果然,綠樹掩映中,有一背影,若隐若現一襲青衫。
我的心猝然一驚,那身形,仿佛是……
我繼續向前,那箫聲已換做了琴聲,古琴聲陡起,冰弦暗生涼寒。铮琮數音,如雨打芭蕉,夜雨聞鈴,凄婉哀沉,我竟然不忍過去打擾,靜靜聽了片刻,忽然那琴聲翻做一曲《流水》,水流繞過山間不畏岩石阻撓,銳意直奔江海投身一瀉千裡直下時,仿佛婉約的江南小曲頓時翻作了大江東去的豪邁。
是他!緻深。
我行到涼棚下,他聞聲打住琴聲,按弦也不回首問:“你如何來了?冷雨凄風,回房去吧。”
我滿眼的意外驚喜,難不成是不識廬山真面目,隻緣身在此山中?隻知他曾會撫琴,卻不想技藝高超如此。
他斂袖起身,整理袍襟說:“去吧,讓我靜靜。”
我凝視着他修長的手指,那本是握刀鮮皿滿手殺伐無數的手,竟然會撫琴?
琴案上香爐袅袅飄着沉香氣息,令人心靜。
他抖抖手指說:“許久不彈,生疏了。”
我道:“老爺過謙了,老爺的琴技,漪瀾望塵莫及。”
“比九弟如何?”他忽然笑了問,凝視我的目光滿是挑釁。這人,如此的……
我深咽一口氣哭笑不得。說良心話,緻深的琴技果然高于懷铄,不知為何,也不知他如何修煉而成,都是個謎團。
我此時的驚愕,不亞于突然發現身邊睡了個陌生人。
他微揚下颌不屑,眉目間透出悠遠沉靜,信手斂弦,冷冷道:“這些把戲,我十幾年前就爐火純青。宮廷一等一的樂師親自執教,古琴各大流派掌門人指點,督教之嚴,半個音都不容錯的。你同老九那點把戲,不過是學來自娛自樂的,豈能同日而語?”
我聽得哭笑不得,他那話酸酸的,話語裡滿是霸道。
沉吟間,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狗兒的叫嚷聲傳來:“老爺,老爺,朝廷來人傳老佛爺懿旨,老爺速速更衣接懿旨去。”
懿旨?我微愕,緻深斂衽起身,抖抖袍襟上落的細碎的無名小黃花,徑直随狗兒而去。
我愣在涼棚内,聽了冰绡偷聲問我,“小姐,咱們可随了去看看?”
我拾起那根紫竹箫,手指輕輕撫弄那箫孔,卻不想去同宮中那些人前去應酬。
過了一陣子,門外卻聽到馬車聲動,料是來使離去了。
再等了些時候,風急雨大,涼棚被雨水打得飄搖不定。我也不見緻深轉來,隻得抱起那尾古琴,讓冰绡拿了紫竹箫,沖回樓裡去。
不過幾步的距離,我周身裙衫竟然被雨水打濕,冰涼的貼在肌膚上。尺素從樓裡迎面趕來接過我懷裡的琴,迎了我們入内,忙幫我整理衫子,再用帕子為我輕沾發絲上的水,不由問尺素:“爺在哪裡?将琴送去吧。”
尺素的神色頗是怪異,偷眼看看四周,緊張地低聲:“前面庭院裡呢。”
前面庭院裡?我不覺暗自奇怪。前面庭院裡是一方草坪,門外是大海沙灘,他去庭院淋雨嗎?
“老爺是送客去了嗎?”冰绡詫異地問。
尺素搖搖頭,神秘道:“是太後老佛爺懿旨,罰咱們爺思過呢。”
思過?我眉頭一蹙,忍不住問她:“可是出了什麼事兒?”
尺素抿抿嘴,眸光一轉,似有些暗笑道:“太後老佛爺說,聽人舉報,咱們爺不顧身份矜重,堂堂一品大員,竟然隻身出海犯險鬥狠好勇去赤膊擒鲨魚,實屬不忠;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此舉實屬魯莽不孝;讓咱們老爺好生思過呢。”
尺素說得有闆有眼的,倒是冰绡一聽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就為這點子事兒呀?可不是小題大做了。人都安然無恙的回來了,再說,還有鄭大人保駕呢,怕什麼?”
提到鄭興國,冰绡眉開眼笑。我狠狠瞪她一眼,疾步趕去前面去看緻深。就聽尺素在身後對冰绡低聲說:“太後老佛爺是認真的呢,還讓太監公公送來一個什麼‘慎行袋子’,裡面裝滿了粗粗細細的藤條,笞肉的,可是吓人呢……”
“慎己袋?”我驚得問,心裡一沉。我曾聽緻深提起宮中那可怕的刑罰,太後老佛爺動真氣了嗎?早知如此,真不該聽了緻深那番自信滿滿的話,寫了密信給老佛爺去告發他。我此刻的悔恨壓過了這些天對他霸道刻薄的氣惱,反是擔心他。
尺素說:“五姨奶奶還說,這回是老佛爺顧及咱們爺的顔面,罰跪思過都是天大的恩赦了。若是換在十年前,那家法就打在屁股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