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陰翳涼爽,層層重帷垂地。我坐在梳妝台前卸妝,叮囑尺素、冰绡早睡早起。五姨太慧巧同我相約了一早出城,趕去廟裡恰能逢到僧人們晨課,可以上早香。
“小姐,還是不要去了。姑爺才去樊州巡視,又不在府裡。就是小姐去,也請姑爺陪同才好。冰绡是如此尋思的,就是有姑爺在身邊,能驅鬼神,也不必去求神拜佛了。”
“啐啐啐!”我叱責她道,斜睨她一眼道,“有五姨太陪我呢。”
“就是有她作陪,尺素才覺得不安心呢。是吧,冰绡姐?”尺素笑問冰绡,她二人可是哼哈二将了。我笑罵幾句,便去入睡。
清晨,天未大亮我便起身,尺素冰绡伺候我更衣梳洗,帶了香燭紙張,趕去儀門時,已見車夫在那裡等,卻不見五姨太的蹤影。丫鬟木樨上前來禀告說:“我們五奶奶昨夜受了風寒,今日卧床不起了。五奶奶囑咐八奶奶說,這包紙錢元寶都是燒給大太太和幾位姨奶奶的,她都分包好了,請八奶奶務必趕去替她在佛前焚送了。過了今兒是送寒衣日,怕就難逢個鬼門開啟看望諸位奶奶的日子了。”
怎麼,五姨太病了不得前行,我獨自去?我心裡一沉,想推了不去,可是見那丫鬟婆子都準備好,馬車也已套好。
“小姐,還是不要去吧?”冰绡勸阻道,似覺得不詳。
隻我心裡卻如鬼使神差般,一種向往令我極其欲寶光寺拜佛。府裡陰氣太重,我需要佛祖庇佑。總之速去速回,寶光寺并不遠,我心想,不如就去吧。
五輛馬車前呼後擁的前行,丫鬟們許久不出門,坐在車裡笑語盈盈不斷。
來到城門恰是城門才開啟,我們的車一路颠簸在官道上向前。
冰绡尺素擠在我車裡,尺素輕聲道:“奶奶可知道五姨太因何不來了?”
我詫異地問:“因何呀?”
“不是爺要帶五姨太進京去見老佛爺,給老佛爺拜壽嗎?昨兒宮裡來了旨意,吩咐五姨太不必去拜見了,老佛爺呀,不稀罕得見她。”尺素說得眉飛色舞。
我詫異地望着她,不由問:“這話你都從哪裡聽來的呀?”這倒是奇了,不過空穴來風未必無音,怕這話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呀。是木樨親口告訴我的。木樨還偷偷問我,咱們水心齋是否卻人手,她拖我調來水心齋伺候奶奶呢,也不想再蘅芳苑留着受氣。”尺素一番話,我恍然大悟,原來五姨太時心病。娘家沒了,她失去支撐,她自然難過。
車行過山嶺,晨曦從高大的樹木間透灑而下,我心情愉悅,踩着那溫煦的陽光,聽着鳥語花香來到寶光寺,在晨鐘聲中同僧侶們誦經禮佛。我請高僧為亡故的姐妹們做了場法事,同大師聊了一陣子佛法,并在寺院裡用了素齋。
日頭偏落時,晌午的暑氣淡去。我才蹬車回轉。冰绡和尺素等丫鬟采來許多山楂、酸棗、山梨子,滿載而歸。
一片烏雲飄來,山風頓起,天立時陰暗。這是要下雨了嗎?我心裡一動,催促車夫:“快些,快些!”
山間風雨陰晴難定。不多時噼裡啪啦的雨點打下。馬車一路颠簸向前,冰绡在車裡驚得大喊着:“慢些,慢些,奶奶府裡有孩子,受不得颠簸的。”
雨大,路上無法避雨。我急得來時過橋前有一座土地廟,就對外面吩咐說:“讓前面的車先行趕去土地廟等我們。”
前面的車奔馳向前,我的車在其後放緩速度,隻是雨線透過簾幕撲來,打在我面頰上。冰绡急惱道:“我就說出來沒好事,這可好,遇到了雨,若是受涼得了病,回府後姑爺一定責怪我們辦事不利。”
尺素摩拳擦掌,急不得,緩不得,任由那車吱吱呀呀一路的颠簸前行。
總算趕到山邊河岸旁,卻聽馬車忽然止步,外面車夫的驚歎聲:“這橋怎麼壞了?”
橋壞了?我一驚,尺素一掀開轎簾,一陣風雨襲面而來,我在雨霧朦胧中望去,前面來時那橋果然斷了。
“小姐,這可如何是好?”冰绡驚叫着,尺素也失聲歎氣,我們愕然在原地,但橋那邊先行的丫鬟們車已沒了蹤影。一陣風吹來,雖然馬車車廂是油壁防雨,卻也無法抵禦風寒。冰绡為我披上一件墨色披風,我們主仆擠在一處倒是溫暖。趕車的馬夫說:“八奶奶,不如咱們繞道走吧。繞去山谷,再翻山,天黑前應該能繞回府裡。”
“繞山谷?”冰绡的頭拼命地搖,“若是山裡有熊瞎子,豺狼虎豹可如何是好?”
“這可說不好,可是等在這裡就沒有了嗎?”車夫抱怨地叨念着。
尺素和冰绡已經吓得聲音發顫,眼見天色越來越沉,風越來越大,我也有些六神無主了。
俄而風狂雨驟,我這才後悔自己不該貿然前來廟裡,隻是如今進無法進,退亦無法退,這可如何是好?
“我們不能繞山谷改路,若是府裡來人接應我們,就會找不到。”我鎮定道,吩咐車夫,“掉頭,趕回廟裡去,今夜就宿在寺院,待明日天晴再作打算。”
車夫頗是不快,似深信繞道山谷可以回府,但我的堅持,他也不好執拗,隻得調轉馬頭向寶光寺而去。我想,寶光寺有佛祖保佑,我宿在後院客房也安穩,若是府裡得知雨天斷橋斷路,也會派人來修橋接應我。
如此折返回寺院,已是日暮時分,我打了幾個噴嚏,尺素忙去後廚讨來些姜湯水給我喝下,發了一身汗,才覺得鼻子通暢些,周身也舒坦許多。
我們早早的睡下,聽着檐下的雨聲,備顯秋意肅殺。
“小姐,怎麼咱們這麼的不順,出來燒個香,偏偏逢了斷路。好好的家回不了,還要在這潮濕的客房将就一夜。”
“你就知足吧,總比睡在山裡要強百倍,若不是奶奶當機立斷呀,咱們還要在山裡喂狼呢。”尺素笑着打趣。
就這麼吹了燈,看着窗上樹影模糊,我難以入睡。廟裡的空氣聞來帶了淡淡的檀香氣息,雨聲中都帶了梵音。
不知過了多時,我昏昏欲睡,卻聽到窗外叩窗的聲音:“漪瀾,你可是睡了?”
我心下一驚,緻深?不,是懷铄九爺的聲音。
此刻的驚駭惶然不亞于發現那橋斷,隻是他如何來了?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我忙應一句:“我,睡下了,是九爺吧?失禮了。”
“小嫂嫂不必起身,懷铄聞聽小嫂嫂被困于此,特來尋人修橋。你莫急,明日一早,那橋定能修好。”他話音平靜,卻似有話講吐未吐的頗是猶豫。隻我不想再同他拖泥帶水,深山古廟,孤男寡女,我不能節外生枝。我如今腹中有了孩子,我如今就要為人母,我們今生無緣。隻是我心裡有千言萬語要問他,我想知道他近來過得可好?我想聽他講他那些朋友,講西人的世界,我想問問他對緻深說了些什麼。我更想勸他迷途知返,不要再熱衷于那激進的變法維新,不要在過那種刀口舔皿緊張的日子。隻是我不能,我不能同他多說,人多口雜,就是我身邊的丫鬟也如是。
“那就多謝九爺了。”我淡然道,心裡卻莫名的感動,每逢我落難,身後就會默默的走出他。
“小嫂嫂好自珍重。”窗外一陣松風急雨,吹散了他的聲音。
直到窗前那熟悉的身影退去,我才舒一口氣睡下。
“還是九爺好,處處體諒奶奶,明兒一早,橋修好,我們就可以回府去了。”尺素得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