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9日,早6點整,顧行接到了李非魚發來的信息。
“我很好,勿念。”
還有緊接着的一句。
“抱歉,顧行,我們分手吧。”
他握着手機怔怔坐在病床上,半晌仍一動不動,蒼白的面容像是在片刻之間就又憔悴了許多。苗惠君已經回家,屋子裡悄無聲息,隻剩下一隻圓潤的毛絨耗子團在床邊,正用那雙黑漆漆的小眼睛憐憫地望着身旁失魂落魄的男人。
一個半小時之後,何昕從出租車上走了下來,在她面前是熟悉的民政局的大門。
往回追溯三十年的話,她還不過是個大學剛畢業的傻丫頭,一門心思地以為遇到了自己命中注定的白馬王子,什麼事業前途又或是追求抱負,全都遙遠得像是天邊的浮雲,整個世界上仿佛就隻剩下了身邊的那個男人才是唯一觸手可及的真實。
可事情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了呢?
是柴米油鹽的瑣碎磨平了最初的熱情時,是發覺同班同學都在鑽研一個個科研課題、而自己卻隻能困于年幼女兒的啼哭聲中時,還是忙于創業的丈夫一天比一天回來得晚,神色一天比一天疲憊,就連臉上的微笑也越來越像是一張在酒局中遊刃有餘的面具的時候……
又或者,從一開始她就選錯了路,她愚蠢地以為自己可以變成一個相夫教子的幸福主婦,可事實卻證明了,她根本做不到。她厭惡日漸乏味的生活,厭惡同學會上隻能聊起育兒經的平庸的自己,這種厭惡像是無法熄滅的野火日複一日地灼燒着她的内心,幾乎要把人逼向瘋狂。
十分鐘過去,李彧的車子也停在了民政局旁的停車場。
他從車上走下來,步履平緩,面容溫雅,雖然早已過了知天命之年,卻并不顯老态,反而多了幾分在歲月中沉澱下來的從容風度。
但近三十年夫妻,何昕卻一眼就看出他從容表象之下的那一絲從未有過的黯然與頹唐。
見到伫立在寒風中的何昕,李彧微微有些驚訝,他看了眼時間,而後快步迎了上去:“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何昕搖了搖頭,自嘲一笑:“離民政局開門還有二十分鐘呢,是我來早了。”
一句話說出口之後,不知為什麼,她忽然覺得鼻子有點酸,她已經快要想不起來他們夫妻兩個上一次平心靜氣地說話時在什麼時候了。
李彧沉默一瞬,從口袋裡抽出一張紙巾遞了過去。
何昕怔了下,連忙接過來沾了沾眼角,強笑道:“眼看着就要離婚了,你也不用這麼小心翼翼的了,我知道你背地裡怎麼跟女兒說我——更年期老阿姨,火氣大,别跟她計較!是不是?”
李彧仍舊沒答話。他混迹商場二十幾年,不說有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至少也稱得上是談吐圓滑合宜,可在這個時候,他卻一句現成的場面話也想不起來。看着眼前仍算貌美卻早已不再年輕的妻子,過去讓人焦頭爛額那些矛盾與争執仿佛全都煙消雲散,剩下的就隻有散落在時光中的一幕幕美好而溫馨的回憶。
這些年他拼了命地賺錢,想要出人頭地,想要給妻子和女兒最優越的生活,想要縱容她們做到所有想做的事情,可年複一年地奔忙下來,反而錯過了真正重要的事情,到了現在,他已經停不下來,隻能眼睜睜地看着最初自己與最初的心願背道而馳,無法回頭。
“何昕,我……”
李彧剛剛開口,卻見何昕擺了擺手,長久的嚴厲表情已經在她的眼角眉梢留下了刻闆的痕迹,但此時的一笑卻像是顯出了一絲少女時的直爽與坦蕩:“不用說了。老李,其實你沒什麼對不住我的,我這半輩子走得不順隻能怪自己腦子不清醒,耽誤了好幾年好時候……倒是委屈你給我當了這麼多年出氣筒,還有非非,我這個當媽的對她也太苛責了,這麼些年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都沒好好關心過她幾回……是我對不住你們爺倆……要是以後……”
她的聲音開始哽咽,後面的話說不下去了,隻能勉強笑了笑,低下頭又擦了下眼角,雪白的紙巾上慢慢洇濕了一小片。
李彧臉上那點常年不變的微笑也漸漸難以維持,他擡起手,似乎想要拍一拍妻子的肩背,卻在半空中收了手,把臉扭向一邊幹咳了聲:“說起來,開門時間就要到了,非非也應該快來了吧?”
這句話像是個把人拉回現實的咒語,何昕手裡的紙巾還印在眼角,表情卻再次嚴肅了起來:“對啊,還有五分鐘民政局就開門了,怎麼還沒來?我給她打個電話!”
說着,她立刻撥通了李非魚的電話。
“嘟——嘟——”
線路暢通,但許久也沒有人接聽。
何昕臉上挂着三分不悅七分尴尬:“老李,要不你給她打?這孩子真是天生跟我犯沖,動不動就不接我的電話!”
李彧抿出一絲無奈的笑,改用自己的手機撥下号碼。
但出人意料的是,這一次不僅沒有人接聽,電話甚至還關機了。
李彧愣了愣:“這是怎麼回事?”
恰好手機沒電了?還是……
他也算是見多識廣,平日裡結識三教九流,聽說的事情更是五花八門,在李非魚電話關機的一瞬間,他心中就莫名地縮了下,總覺得這事情有些不對勁。
李彧盯着手機屏幕,通話挂斷的界面還沒有消失,他沉吟了幾秒鐘,盡量語氣正常地問道:“我記得非非今天應該得上班吧?”
如果不是休假,那麼按她的職業應該需要二十四小時保持手機待機,為什麼會一大早就關機了?
何昕猶沒反應過來,習慣性地用埋怨的眼光瞪了丈夫一眼,點頭道:“是上班啊,你也看新聞了,那個‘七宗罪’的案子不是剛破嘛,我前幾天去拿鑰匙的時候聽她說最近有挺多書面工作呢。怎麼了?”
李彧稍作遲疑:“沒什麼。”他想了想:“電話沒打通,我想着要不要聯系一下非非單位,看看她是不是急着上班,把來民政局的事給忘了。”
可兩人找了半天,卻發現誰也沒有女兒同事的電話,便隻能面面而觑起來。
何昕開始有些焦躁,順口抱怨道:“這孩子也太不省心了,都幾點了,這人還聯系不上!待會我還有個會要開,這好不容易申請下來的項目可不能耽誤了!”
果然,磨蹭到現在,時間已經快到八點一刻,他們預定的時間眼看就要過了。
“這……”李彧沉吟道:“你看是先去把手續辦了,還是改個時間,再等等非非?”
何昕本來還一副着急的表情,可聽了這話反倒又猶豫了起來。正在她拿不定主意的時候,電話突然響了起來,來電顯示上明晃晃的三個字——李非魚。
而與此同時,顧行也接到了個奇怪的電話。
莊恬的聲音似乎有些奇異的失真,像是在半空裡飄,聽起來少了幾分實在感:“顧隊,你……病好了嗎?”
顧行眼簾微合,靠在床邊,修長的手指在毛絨耗子的頭上慢慢地梳理着,半晌才“嗯”了聲,聲音仍然有些沙啞,讓人無從分辨他這個單音節的意思。
“究竟是好了呀,還是病糊塗了呢?”莊恬暗自嘀咕起來。
過了幾秒鐘,她清了清嗓子,苦哈哈地說:“顧隊啊,這真不是我沒事找事,實在是……”她一手掩住話筒,小聲繼續道:“有個神經病一大早來報案,說是看到有人被綁架了,但問他什麼詳細信息他都不說,翻來覆去就一句話,非要讓咱們來負責調查!”
顧行半天沒反應,直到莊恬都開始疑心是不是斷線了,才聽到他的聲音低低地傳來:“人在哪?”
莊恬連忙回答:“派出所呢!我讓人把他送過來?”
顧行:“嗯。”
平日裡他的話就少,特偵組各人早已習以為常,但這一次卻又不太一樣,連莊恬這種一根筋都聽出了他情緒的低落,禁不住問道:“顧隊你怎麼了?不會是小魚……”
她話沒說完,顧行就已經挂斷了電話。
從保安派出所到特偵組辦公室,開車大概需要十五分鐘以上,眼下正趕上早高峰,路途不暢,這個預計的時間至少還得再加上一倍。
莊恬十分看得開,隻當偷得浮生半日閑,偷偷摸摸地從抽屜裡摸出了一本時尚雜志翻了起來。可詭異的是,直到整本雜志都看完了,預定要送來的人卻還是不見蹤影。她這才覺得奇怪起來,正要打電話确認,就見顧行從外面走了進來。
莊恬擡頭瞧見他的樣子,忍不住一驚:“我的媽呀,顧隊你沒事吧?”
她迅速把雜志塞回抽屜裡,小跑湊了過去,戰戰兢兢道:“您可千萬保重龍體啊,咱們上上下下好幾口子人可都指望着您老人家哪!”
顧行被她說得一怔,恍惚又見到有人笑吟吟地看着他,熟稔地說着“先睡一會……讓鼠妃給你侍寝”,可一眨眼的工夫,那張總帶着幾分漫不經心的笑臉就又不見了,不在眼前,不在家中,或許也不會再出現在他生命中的任何一個地方。
他用力按住一陣陣悸動的心口,平靜無波地問道:“人呢?”
莊恬抓了抓腦袋後面高高吊起的馬尾辮,疑惑道:“我也納悶呢,都一個小時了,人還沒送來,那人不會是專門消遣咱們的吧?”
按理來說,不會有人那麼無聊,不過鑒于每年春節臨近時向來會有一大群閑出屁來的牛鬼蛇神集中上演一出群魔亂舞,而且最近特偵組又剛破了個大案子,知名度直線上升,所以也保不齊就有什麼人腦子不清醒非要來作個大死。
果然,沒多一會,派出所就打了電話過來:“不好意思啊,那人聽說我們真要送他到你們那,琢磨了一會就反悔了,說自己是喝多了報假案的,我們把他批評教育了一頓,剛放他走了……”
莊恬立刻苦了臉:“……顧隊,我錯了,我對不起你,不該急吼吼地把你叫過來,要不你還是回家歇着吧?”
顧行搖搖頭:“不用。”
他慢慢地走回自己的辦公室,如平日裡一樣在桌後坐下,眼前的一切都與往常沒有什麼兩樣,但他卻分明覺得這并不算大的屋子像是空蕩了許多,讓人莫名地生出一種冷意。
他擡手探了下額頭的溫度,似乎不知不覺間又開始燒了起來。
而就在這時,陸離突然大步沖了進來,他臉色青白,像是驚愕又像是憤怒,聲音中含着一絲壓抑的顫抖:“大哥,我跟你說件事,你千萬要冷靜!”
他深深吸了口氣:“小魚的家人來報案,她……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