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行愕然:“惶恐?”
比起從環境與物證中串聯線索,他是真的不太擅長通過表情和動作之類的外在表現來推測别人的内心,李非魚跟他對視了一會,始終沒能從那張嚴肅的臉上找到什麼端倪,隻得無奈地點點頭:“沒錯!現在想想,自從聽說我也是警察之後,她的反應就有點不對勁。”她咬住指甲,頓了一下才把深思熟慮的懷疑說出來:“不僅是她,還有顧春華,今天無論說什麼話題,到最後都會被她們繞回咱們倆的個人問題上去,你猜這是為什麼?”
顧行:“好奇?”
李非魚托腮歎了口氣:“唉,你這水桶粗的神經當初居然能發現孫淩不對勁,簡直應該去買彩票!”
她這話剛說完,顧行神色倏地一黯,但李非魚正在擺弄那本筆記,并沒有察覺,仍舊自顧自地講解道:“如果你三姑真的像之前表現出的那麼愛占便宜,在發現我這頭肥羊之後,最直接的反應應該是趕緊讨些實在的好處,而不是像追星的小姑娘一樣好奇你和我的八卦――顧隊,恕我直言,你的死活對她們真的有影響麼?”
顧行:“……”
“當然,讓我給顧春華找工作也算是謀好處啦。”李非魚漫不經心地笑了下,“不過你回想一下,找工作的那幾句說辭是不是一點都不流暢,很像臨時編出來的?就好像她們的本意和這些都沒有關系,隻是急着來再次确認你我的關系一樣,這難道不奇怪麼?”
而話說回來,如果他們兩人不是情侶,又會是什麼呢?
畢竟皿濃于水,李非魚的話點到為止,并沒有繼續往下說。
然而這個話題在三姑和顧春華到來之前就被隐晦地提及過了一次,顧行雖不擅長揣摩人心,卻并不是愚鈍,他連片刻的思索都不需要,就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她們怕我和你在查案。”
因為這句話,像是有層薄薄的窗戶紙被倏然捅破了,一切都在頃刻間變得清晰起來,顧行深吸一口氣,雙手在身側收緊:“你剛才的懷疑。”
李非魚卻一愣,像是被這太過幹脆的承認給打了個措手不及:“你不覺得我是在挑撥?”
她雖猜到他不會徇私,卻沒料到事到臨頭的時候他居然真的一點遲疑都沒有表現出來,一時間心跳像是被打亂了一拍,也說不清究竟是什麼感覺,她下意識地捏住了手裡的筆記本,書滿了字迹與圖畫的紙頁上那團陰影的形狀始終沒有過變化,可此時卻又仿佛正有什麼東西從裡面呼之欲出。
不知為什麼,李非魚突然沒了方才的興緻,有些不大想再繼續讨論這個話題了。
就在這時,形同擺設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是陸離。
李非魚如蒙大赦,但還沒按下接聽鍵,顧行先一步瞥見了這個名字,眉頭一沉,直接從她手中奪過手機接通電話:“是我。”
對面按部就班的問候流程就卡在了一半。
沙沙的電流音空響了快十秒鐘,陸離才重新開口:“哥,你在那邊……咳,兩位的忌日都過了,你早點回來吧,媽這幾天一直念叨着你……”
顧行置若罔聞:“說正事。”
陸離:“哥!”
他這一聲并不大,卻分明混合着受傷與挫敗,到了末尾話音落下的時候又像是帶上了一絲歎息,在擴音器的效果之下清晰地傳進了李非魚耳中。她反射性地集中起了精神,但探究的心情剛剛提起來,就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見的牆壁,又猝然落了回去。她清了清嗓子,轉頭朝外走:“我去透透氣。”
顧行卻制止了她的動作:“不必。”随後就又漠然地對着手機重複道:“說正事。”
他的聲音中公事公辦的意味太過強烈,聽不出任何親人之間的溫情,李非魚心裡又是重重地一擰,而電話對面,陸離也似乎輕歎了一聲,但終究還是順着他的意思答道:“不知道小魚和你提起沒有,王鵬章在寶金縣郊出現了。”
顧行蓦地轉過頭來。
李非魚臉上的黯然還未曾完全收起,剛好被錯認成了做錯了事的心虛,他便沒有再深究,平鋪直叙地問:“抓到了麼?”
陸離:“沒有。”
“為什麼?”
新的問話更加冷厲,讓陸離的聲音中忍不住透出了點苦澀:“寶金縣這邊本該負責這事,但他們手頭正好有别的大案,隻查到王鵬章在這裡有個老同學,他很可能藏身在那裡,本該立刻通知下面派出所去抓人,但又因為爆炸案給耽擱了。”
顧行沒再說話。
好一會,陸離猶豫地勸道:“顧隊,王鵬章這個人确實有問題,但現在咱們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他手裡真的有過大案子……”
所以,在如今自顧不暇的情況下,還死死追着他的線索不放,真的還有意義麼?
他沒有說出這後半句話,但在場的人卻全都心知肚明。李非魚下意識地望向顧行,緊接着,她就不由自主地在心裡歎了口氣,也不知該說是出乎意料還是果然如此,顧行的神色連半分也不曾更改,整個人仍舊保持着脊背挺直的堅定姿态,強硬得像是一塊無法動搖的山石。
雖然相隔百餘公裡,但陸離幾乎可以在腦内描繪出顧行此時的模樣,他苦笑一聲,隻要是認定的事情,無論是對着陌生人還是皿脈相連的親人,顧行都是一樣固執,就好像他腳下踩的是什麼固守生死存亡的界線一般,即便付出再大的代價也不會退讓一分一毫,所以,年複一年日複一日,永遠隻能由他身邊的人來做出妥協。
簡直固執得可恨。
但話說回來,他一點點變成了如今這個可恨的樣子,又何嘗是他自己一個人的責任。
陸離甩了甩頭,抛開雜亂的思緒,終于還是把此次電話的真實目的說了出來:“上面同意了,寶金縣這邊人手不足,而既然王鵬章的行迹遍布了省内多個縣市,而特偵組也還沒有正式解散,那麼追查他的下落的事情可以先交給咱們來辦,現在寶金縣應該已經得到通知了。”
他雖然說得順理成章,但上層風向的轉變還是有些突兀,顧行敏銳地從中發現了一絲異常:“你托了關系?”
陸離沒有辦法否認,多年以來,他與顧行除了工作以外幾乎沒有交集,但這卻不代表着他們不清楚彼此的情況。漫長的沉默之後,他低聲回答:“是我爸主動要幫忙的,你别在意。”
即便這樣說了,但有那麼一刹那,李非魚分明覺得顧行周身都散發出一股徹骨的冷意,那種冷冽與近乎于憤怒的情緒糅雜在一處,讓他仿佛化作了一塊燃燒着的堅冰。
可最後,他卻卻又壓下了所有的情緒,冷靜地說道:“我會去,親自,道謝。”
不知是不是錯覺,在李非魚耳中,“親自”兩個字好似被他咬得特别重。
陸離顯然也有所感覺,急切的聲音立刻從電話中傳來:“哥!……不,顧隊,你别多心,真的。”他隻說到這,後面的話卻怎麼也接不下去了,隻能幹巴巴地轉開話題:“餘成言在外地暫時回不來,恬姐和我明天一早就過去,我聽說那邊發生爆炸了,你們注意安全。”
顧行回以一聲冷笑,挂斷了電話。
李非魚幾乎懷疑自己在做夢,相處雖然不久,但在她的印象裡,顧行雖然冷淡嚴肅,但卻絕不是一個會用刻薄的言行來刺傷别人的人,也正因為如此,這一聲冷笑就顯得極不尋常了。
是因為覺得陸離虛情假意?不,不會,陸離這人雖然未必和表現出來的一樣溫和,但僅看他與餘成言那場厮打就知道,他對顧行這個異父兄長還是有幾分真心的。那麼,還有什麼原因呢?因為那句關心多餘?也不應該,顧行不是那樣不識好歹的人,所以……
蓦然間,幾分鐘之前剛剛親口說過的話突然在李非魚腦中回響起來――你的死活對他們真的有影響麼?
她一下子愣住,隻覺從腳底直竄上來一股涼氣。
顧行轉身将手機遞回來的時候就正好瞧見李非魚這副驚愕的模樣,他不免會錯了意,眉頭皺了皺,簡短地解釋道:“陸離和我,有些皿緣關系。”
李非魚回過神來,她沒有分辯自己早就知道此事,而是問道:“顧隊,你來掃墓……是給家中長輩?”
顧行深深看她一眼:“祖父,和父親。”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明明是十分私人的話題,但在對方面前卻仿佛沒有費心遮掩的必要似的,不必過多思考就可以輕易地傾訴出來。
“不僅是掃墓,”他頓了頓,又低聲說道,“修路,要遷墳。”
“遷墳?”
李非魚也想起來了,爆炸前在工地邊上,她确實聽顧春華鬼哭狼嚎地控訴過施工隊要挖她家祖墳的事情,這樣說來,遷墳一事就并非如原本所想的那般僅僅局限于小範圍了。
她下意識地望向窗外,小村陳舊破落,但其間仍生活着不少鄉民,他們祖輩居于此地,到死的那天,也葬于此地,漫長的時光中,一座又一座的墳墓已經從山腰漸次鋪展到了山腳。
“其他人怎麼沒有去鬧事?”李非魚忽然問,“他們的祖墳不用遷走麼?”
顧行飽含深意的目光仍舊落在她身上,平靜地說道:“你不是已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