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預計之外的話題便到此為止,兩個人都心照不宣地将此事揭過,默契得好像之前的一切本就從沒有發生過。
又過了一刻鐘,山腳下的工地已經近在眼前。
李非魚又恢複了那副散漫的模樣,往四周打量一圈之後,狐疑地摸了摸下巴:“哎,顧隊,這裡是不是……”
顧行:“嗯。”
李非魚思忖道:“既然能看到工地了,這裡應該離爆炸現場不遠,那有沒有可能犯人曾經從這條路經過?”
顧行顯然已經思考過這個問題,聞言并不驚訝:“不清楚。但這是上墳的路,爆炸現場是……”
“墳地!”李非魚記起了他們被當做嫌犯帶走之前顧行曾經說過的話。
果然,幾步之後山勢就平緩地收住,林木也變得稀疏起來,透過月光下的疏枝能隐約看到不遠處林立的土包與木石墓碑,層層疊疊地一直延伸到山腳。
可是,如果這裡都是墳地的話,那麼制造爆炸的犯人究竟是想要達成什麼目的?她自問在當地無冤無仇,連半點招來打擊報複的可能性都沒有,而顧行也僅僅是幼時才在此地居住過,多年過去,也不應當與誰留有解不開的仇怨,這麼一來——
李非魚輕聲道:“是偶然的話……如果不是針對咱們的爆炸,那在墳地制造爆炸的理由,就更奇怪了。”
顧行注視着夜色下的山腳與林間,一片昏暗之中隐約有些黯淡的光,遠遠看去分辨不清是漏下的月光還是墳地之間飄浮的磷火,他一如既往地闆着臉,不知在想什麼,但顯而易見地已經把對方的話聽入了耳中。
李非魚便揶揄道:“剛才還說不關你的事呢?”
顧行:“……”
他發現自己越來越拿這位新下屬沒轍了,隻好無奈道:“紀律。”
可李非魚從來不吝抓别人的語病:“所以說,你還是很感興趣的嘛。唉,男人哪,真是種口是心非死要面子的生物!”
說完,她好像一下子意識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眼尾彎起了點狡詐的弧度:“所以說,你到底對我有沒有意思啊?”
顧行完全不想搭理她。
但或許剛剛一同憋屈了一回的經曆給了李非魚許多額外的膽量,見狀立刻跟了上去:“說嘛,怕什麼?難道是心虛了?”
顧行被糾纏得寸步難行,隻好站定了,低頭看向她。李非魚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她本來是在信口胡說八道,可真到了四目相對的這個時刻,卻始料未及地感覺到了一絲緊張和期待。
但她沒料到,顧行沉默片刻之後,淡淡說道:“和你對我一樣。”
他說完就走,留下李非魚自己在原地發愣,她像是被這個答案給驚呆了,臉上神色幾度變化,過了好一會,終于“撲哧”一聲樂了出來,追着顧行的背影喊:“哎,沒想到顧隊你也有幽默感哪!”
隻是笑過之後,卻又倏然顯出了一絲幾不可察的寥落。
——顧行的意思再明确不過,若他真是“口是心非”,那麼這個回答也就意味着他們永遠不會對彼此抱有相同的感情。
這可真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委婉,卻又最堅定的拒絕。
山路到了盡頭,一邊是沉入了寂靜之中的隧道工地,另一邊則是更加陰森的墳地,李非魚收住腳步,把顧行的外套從肩頭扯下來,仔細地展平了幾道細小的褶皺:“你的衣服。多謝了!”
一陣夜風拂過,将殘存的溫暖吹散,明顯的溫差讓她禁不住打了個冷顫,連忙環抱住雙臂搓了幾下:“我先走了啊。”
顧行被她不由分說地把衣服塞到了懷裡,不由皺了下眉頭:“你先穿着,明天……”
“不用麻煩了,”李非魚背對着他揮揮手,突兀地打斷道,“明天我就走了,改日回單位見啦!”
顧行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李非魚實在跑得太快,隻不過稍一猶豫的工夫,她就繞過了一從矮樹,不見了蹤影,顧行注視了黑暗片刻,也隻好無聲地歎了口氣,向着另一個方向走去。
李非魚确實是打算盡早離開這個糟心地方的,隻可惜計劃總是不如變化快。
翌日上午,就在旅舍的兩位老闆正在早餐桌邊好奇地詢問李非魚前一夜的離奇經曆時,她的目光偶然地往窗外瞥過去了一瞬,而就是這半秒鐘不到的時間裡看到的東西讓她臉上的散漫倏然凝固住了。
李非魚不自覺地打了個激靈,再沒心思聽祁江他們說什麼,推開桌子,三步并作兩步沖出了門。
院門外坑坑窪窪的小路上,一輛摩托車正絕塵而去,年輕高大的騎手沒有戴頭盔,略長的頭發随風揚起,露出一側耳朵,似乎有什麼在上面熠熠生輝地反射着陽光。
李非魚抽了口氣,反射性地掏出手機撥通了顧行的号碼,但響鈴剛過半聲,她就立刻挂斷了,轉而換成了陸離的電話。
信号一如既往的差,但仍能聽出他似乎正在什麼地方享受人生,連向來溫文爾雅的聲音都染上了一絲慵懶,不過當他聽清了李非魚所說的内容時,語調一下子就嚴肅了下來。
“你說什麼?”
李非魚道:“我看到王鵬章了,就在寶金縣郊!”
陸離的聲音頓了片刻,周圍嗡嗡作響的嘈雜人語逐漸淡去,他應當是換了個清淨的地方,試探道:“你确定?和顧隊說了麼?他現在應該在老家掃墓,就在你說的位置附近。”
李非魚微哂,卻沒有提起前一天的經曆:“我還嫌特偵組的亂子不夠多麼?你通知其他支隊的人吧,我繼續放長假等宣判,這種費力不讨好的麻煩事我是一點都不想沾手。”
王鵬章其人,現在處于一種極其微妙的狀态下,要說他沒幹壞事吧,他實實在在地使用了假身份出入境,還有意挑釁警方,但要真計較起來,卻又沒有任何切實證據能證明他犯下過不可饒恕的重罪,總不能因為使用僞造的身份證件就費上九牛二虎之力地全國通緝,把他抓回去罰款或拘役。
至于那個在他家中天花闆隔層裡發現的可疑工具箱,經過檢驗也證明其中每一樣東西都是嶄新的,并沒有在任何場合使用過。
到了現在,唯一讓人覺得無法釋懷的理由,就隻剩下在過往一起起案件中培養出的直覺。
陸離在電話另一端沉默了足有一分鐘,最後說:“好,我去問問他們的意見,你先在那裡等一等。”
李非魚隻能把啟程的日子往後推遲下去。但沒想到,她還沒等到陸離的結果,寶金縣這邊的民警卻在一天之後先一步找上了門。
仍然是與爆炸案有關的事情,李非魚再次來到爆炸現場的時候顧行并不在,她忍不住松了口氣,但心裡卻又仿佛有些空落似的,隻能四下打量來分散注意。
同來的還是李阚和周勁松兩個人,見到她這樣,周勁松會錯了意,便解釋:“之前可能沒來得及和你說,爆炸物安放的位置正好在山腳的一個墳包裡,前些年這邊還有不少私自土葬的,墳坑挖得都不算太深,我們前天晚上過來一看,喲呵——”
“勁松,你先等等,”李阚打斷了他,“小李啊,你看看能不能回憶一下,前天晚上爆炸發生的時候這附近是怎麼個樣子,和現在有沒有什麼區别?”
李非魚聞言立刻收回視線,眼皮垂下:“不好意思,我瞎。”
李阚:“……小李,你不要有情緒嘛。”
李非魚:“哦,我還聾。”
李阚從警二十多年,見慣了油鹽不進的嫌犯和證人,但還是頭一回遇到這麼不配合的同行,差點給噎了個半死,還沒想好應該怎麼勸說,忽然聽到身後傳來淡淡一句:“聾瞎?”
在聽出這個聲音的瞬間,李非魚周身蓦地一僵,呼吸也似乎不自然地中斷了一拍。她默默地數到三,才保持着無精打采的姿态轉過身去:“可不是,十三香口味的,麻小的親戚。哎,我說顧隊,你那些珍貴罕見的幽默感是不是全都用來取笑我了啊?”
顧行沒有回答,轉而問:“如何?”
李非魚聳聳肩:“放心,禍害遺千年。”想了下,又懶洋洋嗤笑一聲:“之前你不是都問過了,顧大領導,這麼啰嗦可不像你的風格啊!”
顧行便立刻從善如流地閉了嘴。
爆炸現場已經經過了仔細的勘察——或者至少負責調查爆炸事件的專案組認為調查足夠細緻了,從爆炸中心算起,足有方圓數十米被警戒線隔離了出來,包括連接村子和工地的小路在内,都成了禁入區域,而在這片區域正中間,一塊石碑從下端被炸斷,除了一塊塊辨認不出原本模樣的淩亂碎石以外,就隻剩下上端的一小半被抛了出去,斜紮在了遠處的地面上。爆炸中心應該是在陳年的墳墓中,此時濕潤的土壤外翻散落,飛濺得到處都是,看起來像是剛剛犁過了許多遍的耕地,但其中已經看不到骨骸的蹤迹,不知是全被炸成了齑粉還是被收集帶走了。
李阚咳嗽一聲:“你們也看到了,這個案子它雖然是個爆炸案,但是炸的呢就是個老墳,并沒有造成什麼人員傷亡,現在專案組也分為兩種意見,有人認為這可能就是個惡作劇,剩下的呢,認為應該是有人和墓主的家人有些矛盾,所以用這種方法來洩憤。”
李非魚打了個哈欠,用實際行動表明了她完全不想摻和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