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非魚不知何時走到了他身後,輕聲說:“和機場惡作劇箱子裡的一樣。”
縱然箱中的是個濃妝豔抹的玩具小醜頭顱,而此處隻是在灰塵上潦草勾勒出的簡筆畫,但毫無疑問,這兩件事背後的始作俑者都是同樣一人。
而他的目的,也一如既往都是挑釁。
顧行短暫地沉默了片刻,沉聲道:“通知其他人。”伸手推開了那道畫着小醜的門。
這是間老式的鄉村房屋,沒有多餘的裝修,午後的陽光透過灰蒙蒙的窗戶照進來,灰塵在光線中飛舞,落在陳舊的櫃子和床架上,室内沒有人。
一行明顯屬于男人的腳印從對面的室内門進來,已落了薄塵,路過床邊,似乎停駐了一陣子,然後又轉向他們所在的方向,應該是畫下了小醜圖案,最後原路返回,離開了這間房屋。
顧行等着陸離用手機從各角度給那些腳印拍了照,然後帶上手套,謹慎地避開腳印,來到床邊,停在了腳印中途停駐的位置。
他擡起頭,正對着面前寬敞的老式櫃子。
陸離的電話仍在撥号,但櫃子裡面卻靜悄悄的,沒有傳出一絲聲響。
李非魚不自覺地攥緊了手心,隻見顧行毫不遲疑地拉開了櫃門。
她抽了口氣,往前邁出半步,但呈現在衆人眼前的,卻并不是什麼慘死的屍體,而是一部手機,或者說,是連接在大容量充電寶上的,顧春華的手機,垂在櫃子邊緣的中國結手機鍊被帶起的風掀動,正在微微搖晃。
屋子裡一片死寂,李非魚能覺出顧行的脊背驟然繃緊,但她卻想不出應該說什麼,是安慰,還是……
而這時,莊恬快步跑了過來:“顧隊,那邊一切正常,沒有可疑痕迹!”
顧行沒有說話,轉身從對面的屋門走了出去――那是腳印的來路,出門後,隔着一條狹窄的走廊,就是他這些天居住的地方,三間屋子裡唯一被清理出來的卧室,現在仍然上着鎖,室内整潔得和幾天前沒有區别,無論那串腳印的主人是不是王鵬章,他似乎都并沒有進入過那間屋子。
陸離用随身的證物袋把手機和充電寶封存好,确認了下兩件東西剩餘的電量,然後也跟了上去:“根據電量和這款手機設計待機時間判斷,距離被放在這裡最少也有三天了!”
他沒有說得更加明确,但所有人都清楚,三天的時間足以劃出生與死的鴻溝。
陸離歎了口氣,眼鏡的反光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隻有比以往更加沉重的語氣略微洩露了一絲真實的心情:“顧隊,你……節哀。”
顧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李非魚突然意識到,在陸離這個同胞兄弟一知半解的了解中,并不包括顧行小時候究竟經曆過什麼,也就是說,在那些流于表面的關心與親情背後,年複一年,直到現在,他也依然是個在情感上被親人孤立的異類。
所以,他才很難理解别人的感情,無論是同情,喜愛,還是妒忌,豔羨――既然沒有親身經曆過,又何談感同身受。
這個認知讓李非魚心裡像是被細針紮了一下,無法形容的難受。
院子裡的風寒冷幹燥,帶着即将到來的初冬的氣息,顧行攏了一把頭發,眼中的情緒漸漸沉澱下來:“你們,在這。”
在這等痕檢人員的到來,同時也要再次走訪詢問附近的人家,收集線索。
莊恬下意識地挺兇擡頭地立正:“是!”
然後又立刻松弛下來,和陸離一起問:“那你呢?”
顧行簡短道:“找人。”但腳下卻沒有挪動,而是肅容看向李非魚。
李非魚不知從那種目光中感受到了什麼,全身微微一震,她慢慢地往後靠了過去,眼簾低垂,用冰冷的牆壁支撐住她仍在發軟的身體,思索的時間漫長得讓人疑心她是不是已經睡着了,但就在别人的耐心快要耗盡的時候,她終于用一種異乎尋常的低沉語調開了口。
“我很聰明,我比那些有錢有勢的人都要強上幾百倍,但這個社會為什麼這麼不公平,連老天也總是和我過不去!那麼多蠢貨都活得好好的,為什麼就我不行?不,我比他們強太多了,他們既然不讓我好過,那我也不會讓他們好過,我要把他們全都踩在腳底下,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愚蠢和渺小……”
莊恬:“啥玩意?”
顧行作了個噤聲的手勢。
從王鵬章的生平來看,他少年坎坷,親人早逝,孤苦伶仃,雖然成績優異卻被迫辍學,斷絕了最簡單的擺脫既有社會階層的可能性,面臨着淪落成和父輩祖輩一樣的貧苦底層之人的命運,或許就因為這樣的不公平,在成年之後,他确實一直在用自己走偏了的聰明才智來向這個“不公正”的社會進行報複,也在同時為自己獲得更優渥的生活而毫無底線地攫取利益,而這兩個方面的代表,也就是他一直在挑釁的警方,和曾一度包養他的王雪晴。
李非魚在嘗試着代入王鵬章的心态。而随着她緩慢的話語,一個狡詐而殘忍的犯罪分子的形象漸漸清晰起來。
從最開始的憤世嫉俗,到後來的心狠手辣、目标明确,唯一不變的,是刻在他骨子裡的居高臨下,就像那些沒有道理的挑釁,或者像那場短暫的遭遇之中,他不假思索地用踩踏的動作來展現控制力的做法。
李非魚下意識地碰了碰自己的後腦,男人鞋底堅硬的觸感仿佛還停留在那裡,陰冷而屈辱的感覺算不上深刻,卻極為綿長,像是要從那開始滲入四肢百骸。
她深深地呼吸幾次,聲音低得如同夢呓,如果不是刻意湊近了去聽,根本不知道她在嘀咕什麼:“如果我要挑釁,我才不會滿足于這麼一場小小的鬧劇,這隻是個開場,會有更有趣的事情等在後面,我要讓那些追在我屁股後面,卻永遠棋差一招的警察看一出好戲……”
莊恬聽得毛骨悚然,眼睛都快黏在了李非魚臉上,總覺得她像是鬼上身了。
就在這時,李非魚忽然又說:“我很生氣,我不想殺她,我還有别的用處,但她突然出現,差一點就打亂了我的計劃,所以……”
“那個‘她’是誰?”莊恬打了個激靈,小聲問,“顧春華?”
陸離也無法确定,但顧行卻笃定地輕聲說:“她自己。”
幾天前李非魚就曾做出了判斷,王鵬章并不想殺她,而按照他的性格,突然撞上了個不能殺卻又不能随便放走的障礙,差一點就打亂了原本的計劃,還逼迫他不得不滅口了個同夥,可想而知他必定會極度憤怒,而這種憤怒和挫敗,就正好投射到了顧春華身上――他要用顧春華這件事來嘲諷警方,來換回心理上的平靜和優越感。
所以,顧春華究竟會在哪裡?
一片寂靜中,李非魚忽然恢複了正常,清晰地問:“顧隊,你說咱們現在漏掉了什麼細節呢?”
“漏掉的細節?”
李非魚毫無預兆的還魂讓人簡直接不上話,她便隻能解釋:“因為對爆炸案的調查,我才在無意中打亂了他的計劃,讓他感到憤怒,那麼,他想要找回場子,我懷疑也會從同樣的案子入手。”
所以,他們在之前的調查中,肯定還有什麼疏漏之處,而這些在他們看來或許無關緊要的疏漏,很可能就會被怒火中燒的王鵬章用來展示自己的聰明和強大。
莊恬恍然大悟:“這就叫做在哪跌倒就從哪爬起來吧?”
雖然措辭古怪了些,不過本質上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
顧行沉默了片刻,伸手一抄,把李非魚跟一袋子土豆似的拎到了院外的摩托車上坐好,等她頭上一層接着一層的冷汗終于在漫長的休息過後消退下去,才說道:“疏漏。”
幾個人對于案件發生的過程都早已爛熟于心,聞言不用人說,就都飛快地把整個事件從頭到尾順了一遍。
而恰好這個時候,餘成言的電話打了進來。
在接通之後,他第一句話就是:“墳裡另一名死者可能确認身份了!”
顧行:“繼續!”
電話對面傳來快速敲擊鍵盤的聲音,餘成言說道:“五年前,三月十五日海清市西棠區接到報案,一名叫做武向明的二十歲年輕男性失蹤,他母親報的案,據說最後見到兒子是在一周前,時間能吻合,我已經讓人通知家屬來提供DNA确認屍骨身份了。”
“失蹤七天才報警?”陸離突然在旁邊插了一句。
餘成言冷哼一聲:“武向明是個小混混,經常不着家,三月八日當天,母子吵了一架,武向明奪門而出,據他媽說,當時以為他又去鬼混了,所以并沒在意,但他過去從沒離家一周音訊全無的時候,所以十五日武母忍不住報了警,但之後一直沒有找到人,連經常和武向明一起瞎胡鬧的狐朋狗友也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也是,誰能想到要去上百公裡以外的郊野土墳裡去找人呢!
随着這條信息的補充,在剪去了旁枝末節之後,事實就變得異常清晰了――五年之前,不知出于什麼原因,祁江殺死了名為武向明的小混混,因此不得不辭職躲回老家,同時趁着雨夜将屍體藏在了老家的一處新墳裡,避過了所有人的耳目。
隻不過,祁江這番動作雖慌亂卻又異常缜密,上百公裡的路途中也沒有出現任何纰漏,與他盜竊炸藥時的行為模式有着微妙的相似之處,可見其中很可能有同樣的第三方在為其出謀劃策,譬如作為同鄉與朋友、并且當時同在海清打工的王鵬章。也正因此,在五年後的今天,随着修路的進展,遷墳被提上了日程,他就不得不再一次聽從王鵬章的指示,用新的犯罪來遮掩上一次的罪行,這才有了利用劉強作為幌子制造的爆炸案。
但是……
為了将屍骨徹底炸碎而不被遷墳的孝子賢孫發現異常,所以才要在墳中預藏額外的炸藥,可那些炸藥仍舊遠遠少于祁江所盜竊的總量,那麼剩下的又是出于什麼原因才要偷的?難道隻是王鵬章為了用來殺死祁江滅口而預備的,還是說旅舍的那場爆炸仍然隻是個用來掩飾真實目的的假象?
李非魚蓦地擡起頭:“炸藥可能――”
她想說失竊的炸藥可能還有剩餘,并沒有在旅社的爆炸中損耗殆盡,而這剩下的炸藥,很可能又會被王鵬章用來實施新的犯罪,但話還沒說完,就聽陸離同時開口:“手機的電量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