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非魚最終也沒有解釋她情緒失控的原因,隻是把用爛了的萬能理由再次搬了出來,敷衍道:“據說腦震蕩恢複期容易情緒不穩,吓着你真是不好意思。”
她說完就四平八穩地轉頭去看窗外了,隻不過車窗上倒映出的那張臉蒼白得厲害,讓她看起來有點像是三歲小孩畫疵了的單薄紙片人。
“右轉。”她突然說。
轉上這條路,行人一下子就多了起來,大多是十幾歲的少年少女。
學校?
顧行心中閃過一個模糊的念頭,就聽李非魚說:“前面靠右停車。”
車窗外燈火燦爛,其中寫着龍江市第一實驗中學的燈牌遠遠地從六層高的樓頂上投下亮紅的光,樓體上許多條紅幅長長地垂下來,用谄媚的字眼恭賀即将到來的五十年校慶。李非魚背靠着車門仰起頭,面無表情地望着這副令人厭煩的景象。
龍江一中向來以壓死人的課業出名,就算是初中部也是一樣,連教育部門都對此睜一眼閉一眼了,雖是周日,但初三的學生仍然被名目各異的“興趣班”鎖在了學校裡,此時剛剛到了刑滿人員回歸社會的時間,每張稚嫩的臉上都寫着與年紀不符的疲憊與麻木。
逆着人流,李非魚向狹小的操場走去。
四周圍牆高聳,三米多的鐵欄冰冷得像是關押野獸的牢籠。李非魚繞到一棵老柳樹下,在它背後的鐵欄杆上摸了兩下,很遺憾地發現了粗糙的焊接痕迹。
她啧了聲:“鑽不出去了,爬吧。”
可惜倆衣冠楚楚的人民衛士還沒來得及上演一出爬牆的好戲,兩個保安模樣的人就從身後擡起手電筒照了過來:“幹什麼呢!”
十幾年過去,校園安保倒是做得好了不少。
李非魚握在欄杆上的手無意識地抓緊,但又很快放松下來,端着臉一本正經地回答:“警察辦案。這圍牆上有能讓人進出的地方麼?”
兩個保安對視一眼,都有點莫名其妙,但還是往一旁指了指。
學校管得再嚴,也抗不住這群十幾歲精力充沛的活猴兒,果然,不遠的地方,圍牆上有個頗新的豁口,正好能容一人鑽出去。
李非魚也不知積攢了多少年鑽耗子洞的經驗,兩秒鐘都沒用上就身輕如燕地在另一邊落了地,回頭笑:“你沒問題吧?”
好在顧行個子雖高,但身材卻和粗壯絲毫不搭邊,李非魚看他順利地鑽了過來,摸摸下巴露出個不要臉的笑容:“啧啧,這腰,這腿,這身段,當警察真是浪費社會資源!”
顧行噎了下,決定不和她一般見識。
出了校區,眼前一下子就換了天地,迎面是一大片破舊的平房,狹長曲折的小巷蛛網似的向各個方向延伸,盡頭融合在夜幕中,隻有零星的暗淡燈光在其間閃爍,像是引誘生人的鬼火。
偏偏李非魚還特地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講解:“顧隊,你知道麼?傳說學校全都建在墳地上,就為了用學生的生氣壓一壓陰氣……”
顧行:“……”
這都什麼不着調的胡說八道!
李非魚慢悠悠地走在前面,明明到處都是看似一式一樣的老平房,但她卻像是閉着眼睛都能找到出路似的,不多時,繞過個違章搭建的小棚子,一股幾乎有點異香異氣的肉香倏然撲面而來,不知是用什麼調料腌制過,厚重裡又像是帶着絲軟甜的蜜汁味道,給人一種暖融融的感覺,連這寒夜中的溫度都似乎因此上升了不少。
李非魚蓦地停住腳步。
顧行正在琢磨這一下午的不同尋常,一時沒能及時收住動作,從後面撞了上去,他立刻伸手扶住李非魚,快速往後退了半步。也就是這時,他突然覺得不對――手下的感覺僵硬異常,每一簇肌肉都繃緊了,像是遇上了危險、随時準備逃命的小動物。
他低聲問道:“怎麼了?”
氣氛陡然安靜得如同凝滞。
李非魚回過神,短促地笑了一聲:“哦,低皿糖頭暈。”
她明顯沒說實話,顧行又想起之前在車邊她反常的激動,便也沒再追問,隻偏頭望向重重陰影中香氣的來源,若有所思。
窄巷裡有家小店,方圓五十米裡愣是找不到一塊招牌,也不知道有沒有工商和衛生許可,卷簾門隻拉開了一半,門口支着兩隻爐子,一個煮馄饨,一個蒸包子,竹蒸屜像是從馬王堆出土的,肉汁和炭氣已經把竹子浸透了,完全看不出本色來。店裡沒有多少人,地偏是一個原因,主要還是地方實在太小,就連紙巾盒都得跟年畫似的釘個釘子挂在牆上,三維立體全方位地利用上了所有能用的空間。
外面排隊等着買包子的人倒有幾個。
李非魚掃了一眼,沒見到裡面有打扮得像嫌疑人的。
她便徑直朝馄饨鍋邊走過去:“老闆,向你打聽個人。”
一頭白發的老闆正在往一碗拌馄饨裡加料,聞聲随意地擡頭看了眼,但就在瞧見李非魚那張臉的時候,他手底下突然一哆嗦,直接潑了半碗醬油進去。
“……你?”
李非魚摸摸臉,發現事到臨頭其實并沒有自己預想得那麼難熬,她一揚嘴角:“好久不見,看來我這些年沒怎麼變樣嘛。”
她的語氣很平靜,但老闆卻像是被人劈頭打了一巴掌似的,飛快地垂下頭,重新盛了一碗馄饨,口中生硬地拒絕:“我誰也不認識,别問我,問了也不知道!”
李非魚“哧”一聲笑了:“您老也太謙虛了,這不是還記得我麼。”她掏出嫌疑人照片,聲音恰到好處地壓下去,隻有兩人能聽清:“警察辦案,你仔細回想一下,最近有沒有見過這個打扮的人?尤其是周日晚上的時候。”
“警、警察?”老闆愣住,“你當了警察?!”
李非魚按住醬油瓶子,似笑非笑:“小心點,别再倒多了。”
她的手冰冷,像是剛從冰箱裡拿出來的凍肉,老闆就哆嗦得更厲害了。好不容易打發走了門外的顧客,他這才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提心吊膽地把那張熏上了蒸汽的照片接過來。
上面的男人捂得連他媽都未必能認得出來,但老闆卻松了口氣――她居然不是來翻舊賬的。他雖仍不太敢擡頭,臉上的表情卻變得自然了一點,帶着點小心翼翼地說:“我确實見到過,他來了好幾次了,都是周日,也是穿着這麼一身打扮。怎麼,他……犯事兒了?”
李非魚不答:“别瞎打聽。對了,他今天來過沒有?”
老闆連忙晃了晃腦袋:“沒有,他每次都是挺晚才來。”怕說的不清楚,還急急忙忙地補充:“差不多九點半吧,快收攤那會兒!”
“從哪邊來?又往哪邊走?”
“這……”老闆往巷子口指過去,“之前我沒注意,但最近兩次我記得是那邊。”
不是學校的方向,這條窄巷的盡頭應該就是那家舊書店,看來嫌疑人确實一直在沿着這條路往返。
窄巷寬不到兩米,旁邊堆滿了雜物,四個輪子的大概就隻有輪椅能勉強擠進來。李非魚左右看看,便又确認了句:“他是騎自行車來的?”
“嗯,有幾次是,還有一兩次是騎摩托車。”
老闆态度極好,知無不答,李非魚滿意地把照片塞回口袋,看了看時間:“給我一屜包子,一碗拌馄饨。哎,顧隊,你吃什麼?”
顧行站在稍遠的位置聽着兩人的問答,聞言說道:“一樣。”
李非魚:“好嘞。那就兩碗馄饨,兩……不,三屜包子吧。”她回過頭:“他們家摳門着呢,一屜包子少得隻能喂鳥,我估計不夠你吃。”
老闆沒敢反駁,戰戰兢兢地把食物打包好遞了過去。
顧行先一步接了過來,同時翻出了錢包。誰知老闆卻吓了一跳似的,連連擺手:“不用錢,不用錢!”
李非魚笑了,像是覺得這一幕有趣,但笑容裡卻帶着莫名的譏諷和自嘲:“還是收了吧,别回頭再投訴我們一個‘吃拿卡要’。”
大冷的天氣裡,老闆的腦門上無端地見了汗。
李非魚漠然地看着他,最後說道:“今天如果那人來了,你該怎麼着就怎麼着,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就像你最擅長的那樣。”
老闆又一哆嗦,差點沒當場趴下。
李非魚毫不在意地拍拍屁股走了,連個多餘的眼光都沒分給他,在走前倒是不忘催着顧行把倆人的坐标發了出去,安排好了來蹲守嫌疑人的班次。
她表現得太輕松,反而讓顧行覺得不對勁,之前在路邊那一幕還曆曆在目,讓人沒法不擔心她究竟是要在沉默裡爆發還是在沉默中變态。但擔心歸擔心,這會兒李非魚本人卻正趴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專心緻志地啃最後一個包子,俨然一副歲月靜好百毒不侵的模樣。
顧行把手裡的塑料袋揉了幾個來回,心裡說不出的煩躁,他自己也不清楚怎麼就這麼關心起了下屬的心理健康問題,預想的說辭在舌尖打了幾個轉,卻怎麼都覺得别扭,最後他捏了捏鼻梁,還是選擇了最直截了當的問法:“你中學時,在那裡,發生過什麼?”
李非魚噎了下,猛地嗆咳起來。
好半天她才止住咳嗽,抹了抹眼角的淚花,露出個咬了腮幫子的痛苦表情:“我說顧隊,你活到這麼大還沒被打死真是奇迹!”
她把最後一口包子扔進嘴裡,慢條斯理地嚼了嚼咽下:“行,我懂,要判斷下我适不适合繼續工作嘛。”她歎了口氣,往後一靠,笑問道:“顧隊,你覺得以我的長相,如果五分制,能打幾分?”
顧行目光微凝,無端地想起了那天晚上在酒吧裡她的樣子:“五分。”
李非魚一愣,愈發樂不可支:“哎,沒想到你對我評價這麼高,我可真是受寵若驚!”但她緊接着又問:“身材呢?”
這個問題就實在有些微妙了,顧行停頓了一下,覺得她确實沒在開玩笑,才回答:“很好。”
李非魚眨眨眼:“所以說,那就是明擺着的事了呗――天妒紅顔哪!”
顧行:“……别胡鬧!”
李非魚還在笑,但眼底卻漸漸蒙上了些晦暗的東西,慢吞吞地反駁:“沒胡鬧。”
她靜了一下,像是在權衡又像是在回憶,但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她轉過身,把額頭抵在冰冷的玻璃上,聲音平淡得如同在做社會學報告:“當年和現在不一樣,一個好看的、發育比較早的、并且又性格懦弱的女孩子會被排擠孤立,并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尤其在一中這種課業至上的填鴨式學校,沒有蓬頭垢面到連性别都讓人忽略的女生差不多就是蕩婦的代名詞,被同學欺負的時候,就連老師都不會站在我的一邊……甚至,有的時候他們本就是始作俑者。”
“性格懦弱”“被排擠孤立”……每個字詞顧行都明白,但連在一起,卻讓人怎麼都沒法和他認識的那個懶懶散散吊兒郎當的李非魚聯系到一起。
時間總是能改變太多的事情。
李非魚便了然地笑道:“你肯定不知道這些吧?像你這樣好看的男人,無論什麼時候都會收到追捧和青睐。你看,這個社會就是這麼可笑,成績好皮相好的男孩子天生就是所有人心中的寵兒,而同樣的女生,稍不小心就總會被挂上‘白蓮花’‘綠茶婊’這樣充滿低俗意味标簽,好像她們活着就是原罪一樣。”
她說得淡然,并沒有什麼憤世嫉俗的意味,但顧行卻仍然無言以對。
對他來說,沉默已經是常态,但過去的無數次都是因為說不出想說的話,隻有這次,是真的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他有些後悔提起這個話題,已經不想再繼續問下去了,然而,李非魚卻似乎打定主意要把這事快刀斬亂麻地徹底了結掉,頭也不擡地繼續說道:“至于那家店,呵,有一天晚上,我被欺負得受不了,拼命逃到那家店門前,想要求救,但老闆瞧見了追我的那群人,大概是吓了一跳,于是就在我眼前把門給鎖了。”
顧行心裡一緊:“他們……”
李非魚嗤嗤地笑,仿佛已經渾不在意:“沒怎麼着,一群小屁孩瞎胡鬧罷了。”
顧行倏地閉了嘴。
是真的什麼都沒有發生麼?她又怎麼可能真的不在意……
顧行的目光垂落在她指節的傷口上,一時間耳邊似乎又聽到了她那聲壓抑的“别碰我”,沒來由的,他突然很不舒服,兇口像是被什麼東西梗住了,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一瞬間憋悶得仿佛要炸裂開來。
沉默良久,他沒頭沒尾地問:“你家人呢?”
李非魚:“啊?”
她打了個呵欠,把車載空調溫度調高了一點:“太陽打西邊出來啦?高嶺之花似的顧隊居然對八卦這麼感興趣!――好好好,你别瞪我嘛。他們忙,都忙,那會兒我爸公司還在起步階段,我媽正為了評職稱焦頭爛額,你說我幫不上忙就算了,哪好意思還拿這種小破事去給他們添亂呢,是吧!”
俨然一個二十四孝好閨女。
這話說得無比順暢,若是以往,顧行說不定就信了,但這個時候,他兇口那顆鐵秤砣似的心髒莫名地就裂開了絲細細的竅,居然從中品味出了點無法言明的苦澀。
他突然就明白她那副混不吝的架勢是怎麼來的了。
――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人願意保護她的脆弱,所以她隻能學着自己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