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綁匪不是王鵬章這種闆上釘釘的變态,顧行差點就要松口答應對方的要求。
他突然發現自己并不是感情淡薄,更不是堅不可摧,那些痛苦和恐懼像紮透了心髒的利刃一樣讓他一秒鐘也無法再忍受,他感覺仿佛在一瞬間又回到了童年那個夢魇般的夜晚,獨自被困在黑暗與死亡的陰影之中,周身所能體會到的就隻有徹骨的寒冷。
顧行記不起是怎麼把理智拉扯回來的,隻聽見自己生硬地說:“我需要時間考慮。”
王鵬章卻像是聽到了個笑話,立刻哈哈大笑起來:“考慮?顧警官,你怎麼也和那些磨磨蹭蹭的蠢貨一樣了!行就是行,不行……呵呵,不行的話,李警官恐怕又要吃點苦頭了,怎麼樣,你還要考慮麼?”
客廳中一片寂靜,連敲擊鍵盤的聲音都停了下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自覺地被這通電話吸引了。
何昕這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自己在無意中犯下了什麼樣的錯誤,她滿腦子亂成一團,全身發抖,李彧在她身後死死扣住她的肩膀,不知道是在用這種方式徒勞地安慰,又或是想要借此控制住自己将要脫口而出的話語。
寂靜持續了将近半分鐘。
王鵬章很遺憾地笑道:“唉!看起來顧警官真是郎心似鐵啊,可憐李……”
他的嘲弄剛說到一半,顧行突然漠然地打斷了他:“我不同意。”
短短半分鐘而已,好像來不及讓任何事情發生,卻又偏偏可以發生許多事情。就在幾秒鐘之前,莊恬突然愣愣地指向餘成言面前的屏幕,無聲地翕動嘴唇:“她瘋了嗎!”
屏幕上播放的正是方才二十秒的視頻,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同樣的景象,李非魚無助地倒在地上,忍受着像是永無休止的毒打,分明是沒有任何音效的寂靜場景,卻愈發讓人感到揪心。
餘成言握住鼠标,忍不住将視線移開了,但顧行卻忽然朝他做了個手勢,制止了他關閉視頻的動作。
不過轉瞬之間,顧行已出人意料地重新鎮靜了下來,他嘴唇微微抿起,嘴角繃成一條直線,雙眼緊盯着莊恬所指的那一處。
視頻仍在播放,一個奇特的細節逐漸變得明顯起來。鏡頭中的李非魚雙眼緊閉,似乎已經神智渙散,但不隻是巧合還是故意,綁匪每一次的踢打的力道和角度各有不同,但那張沉重的舊木椅和她的身體之間卻始終保持着一種微妙的平衡,每一次椅子被掀起再重重砸回地面之後,椅背側邊堅硬的木棱都像是經過計算一樣,精準地壓在了李非魚左手腕的同一個位置,連一丁點位移都沒有。
綁住她手腕的繩子并不算太緊,所以産生這種情況隻可能有一種原因。顧行被腦中那個匪夷所思的念頭震驚到了,但又找不到其他合理的解釋——她在故意控制自己的動作,想要把手腕砸斷!
莊恬不擅長邏輯分析,但直覺卻是所有人所不能及的,所以她才會第一時間發現這一點,然後驚呼出那句“她瘋了嗎”!
顧行眼睛都不眨地盯着李非魚那截細瘦的手腕,看着腕骨在一次次的重擊下錯位變形,看着她滿頭冷汗卻仍舊在咬牙堅持的表情……他耳邊傳來王鵬章的聲音,可話中的内容卻一個字也傳達不到他的意識中,所有的理智都被急速地調動了起來,分析着李非魚這一舉動的用意。
終于,他深吸一口氣,灼燒般的疼痛在兇腔中彌漫開來,而他的目光已堅定如初,冷冷打斷了王鵬章的威脅:“一千萬贖金,明晚支付!再傷害人質,我會立刻取消交易!”
——如果她還在努力,那麼身在安全之地的他們又有什麼資格屈服放棄!
王鵬章愣了下,說了半截的詞被噎了回去,但很快他就又笑了起來,慢條斯理道:“把人按住了,咱們割點零件給顧警官送去!”
李彧雙手不受控制地收緊,手指幾乎要抓進何昕的皮肉裡,而後者也同時發出一聲尖叫,不知是因為疼還是因為恐懼。
然而顧行卻依舊鎮定,一字一句冰冷地說道:“你現在能傷害人質,下一次就可能殺死她。我要的是完好的李非魚,不是她的屍體,你最好想清楚!”
固然,剁下隻手腳在短時間内并不一定會影響人質的生命安全,但這樣的舉動本身就說明了一件事,即綁匪對于這場交易以及交易完成後将人質平安釋放并沒有任何誠意,既然如此,對于人質而言,不過是早死或者是晚死幾個小時的區别罷了!
選擇權看似又扔回了王鵬章手裡,但這一次,這個選擇卻并不輕松。
王鵬章沉默了一會,他也一時有些判斷不清楚警方是色厲内荏還是真的會說到做到,如果是後者的話……
他猶豫了一下,回頭看向被綁在長椅上的人和另外一邊的同夥,眸色漸漸深沉下去。
“割一隻耳朵下來!”他低低地笑起來,不知是在對誰說,“咱們明早給顧警官送一份大禮!”
不等電話對面再有回應,他便結束了通話。
很快,一聲嘶啞的慘叫就填滿了整個空曠的禮堂。
……
整整一夜再沒有任何消息傳來。
12月30日早上八點整,顧行接連收到了兩份郵件。其一是寄送到特偵組辦公室的信件,确切來說是一封辭職報告,他隻看了一眼就對折收進了衣袋裡,而第二份則是個小巧的包裹。
包裹分量很輕,寄件人那一欄寫的是李非魚的名字,而收件人是顧行,地址卻在李家。這種不倫不類的組合讓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用意。
兩名痕檢人員已經小心地将包裹的外包裝剝離了下去,露出了下面被膠帶層層纏緊的泡沫盒子,隔着密實的封裝,在場的幾人卻都覺得似乎聞到了其中揮之不去的皿腥味。
莊恬不自覺地拽住了陸離的袖子,神經質地小聲問:“他真會動手嗎?這裡面真的是小魚的……”
她說不下去了,發現不遠處何昕喉嚨裡發出急促的抽氣聲,像是馬上就要暈倒的樣子。
顧行托着包裹慢慢放到桌面上,動作輕緩得如同手中的是一顆随時都會爆炸的炸彈。他眼底全是皿絲,表情木然地看着那隻小盒子,終于,啞聲說:“打開。”
他的語氣不重,莊恬卻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她突然推了下陸離,無聲地動了動嘴唇:“顧隊……”
陸離默然搖了搖頭。
如果僅僅作為受害人家屬親朋,那麼在面對這種情況的時候,無論是崩潰還是怨天尤人都可以被理解,但身為警察,他們卻必須排除感情用事的可能性,用最理智的态度來處理一切。也許就像王鵬章在電話中所說的那樣,這也許會成為顧行一輩子也無法擺脫的噩夢,但此時此刻,卻仍是他必須擔負起的責任,再艱難,再煎熬,也沒有退縮的權利。
膠布一圈圈被撕了下來,巴掌大的小盒子很快掀開了蓋子。
裡面躺着一隻耳朵。
确切來說,是大半隻人的耳朵,從上向下斜剪下來,創面整齊,被擱在幾塊冰中間“保鮮”,但仍因為與身體割裂太久而泛出一種缺乏生氣的灰白,像是人造的惡作劇玩具,皿液斑斑點點地幹涸在上面,每一點都帶着毫不掩飾的惡意和嘲弄。
何昕隻看了一眼就情緒崩潰了。
她死死抓住李彧:“把錢給他們!老李,你趕緊把錢給他們,多少錢都行!快讓他們把非非放回來,隻要非非回來,咱們……”她突然膝蓋一軟,跌坐到地上,毫無形象地大哭起來。
李彧反射性地扶住了妻子,動作僵硬得像根正在風化的石柱。許久之後,他才直起身體,虛弱地開口問道:“小顧,綁匪是不是……根本就沒打算讓非非……活着回來?”
以他的敏銳,早已發現了整樁綁架案中透出的不同尋常,隻不過直到此時才不得不去正視這種不尋常所代表的含義。
顧行沉默良久,像是答非所問地說道:“綁匪就是在寶金縣打傷她的人。”
李彧心裡最後一點不切實際的幻想也随着這句話煙消雲散。他用力拽住身體不停往下滑的何昕,一向溫和的聲音繃得像是開裂的碎冰,僵硬道:“非非的安危就全托付給各位了!”
顧行面無表情地颔首,沒有說什麼“盡力”的廢話。就像他說的一樣,他要的隻有李非魚平安回來,如果不是這個結果,那麼就算再竭盡全力又有什麼意義?
他閉了閉眼,不再看李彧夫妻,突然沒頭沒尾地問道:“自大的人,最容易犯什麼錯誤?”
陸離大概明白他在想些什麼,沉吟道:“一般來說,很有可能得意忘形,或者因為自視太高、覺得其他人都不堪一擊,而忽略了對方在細節上設下的陷阱。”
“心兇狹隘睚眦必報的人呢?”
陸離又答道:“狹隘的人一般多疑,很難信任身邊的人,即便是所謂的同伴,也會擔心欺騙和背叛,所以經常會給自己多留額外的退路,同時這樣的人也心狠手辣,同樣是以己度人,為了避免對方的報複,一旦出手往往會不留後患。這樣的性格,很容易導緻衆叛親離。”
這是人之常情,就算不能一概而論,也所差不遠。
顧行微微松了口氣,印證了自己的想法總算沒有太大偏差。
他撥弄了一下桌上那隻小盒子,斟酌道:“這隻耳朵,應該不是李非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