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行沒有說話,隻是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李非魚。
她的臉上全是冷眼旁觀的漠然,隻有微微下垂的眼尾像是隐藏了一絲其他的更為晦澀的感情,顧行仍然看不懂那種過于幽微的情緒是什麼,但就算隻憑借理性,他也能判斷出,李非魚并沒有她所表現出來的那麼無動于衷。
驗證了想要确定的事情之後,李非魚沒有再旁聽審訊,她沉默地轉身走向樓梯的方向。顧行猶豫了一下,但并未松開李非魚的手,也邁步跟了上去。
天台上,冬日的風冷而硬,卷起散落下來的碎發,抽在臉上像是被小刀子割過似的,細細的疼。
李非魚捂住臉,還沒用上半分鐘,她就覺得上下牙都要開始打顫了:“你還嫌樓裡太熱嗎?我說,北極熊都沒你這麼抗凍的……”
顧行一言不發地解開外套,把她裹了進去。
李非魚頓時僵住了。
她有點懵,理智上雖然清楚,但身體卻還是不習慣這樣的親密,搜腸刮肚地憋了好一會,終于找到了個不那麼生硬的開場白,但還沒開口,就聽顧行直截了當地問:“你現在還好麼?我很擔心。”
李非魚反射性地笑道:“我?我當然挺好……”
然而話說到了一半,卻見顧行的表情繃緊了一點,似乎有些不悅,她忽然就想起了幾個小時之前在那條荒郊野外的路邊發生過的事情。那些像是指責與質問、但更多卻是擔憂的詞句言猶在耳,她心中不由一陣恍惚,良久,垂下眼搖了搖頭,輕聲回答:“不太好。”
“我忍不住想那些事。”李非魚自嘲地笑了下,不知是冷還是不安的緣故,聲音略微有些顫抖,她僵硬地順着顧行的力道往他懷裡靠過去一點,“明明是跟我沒什麼關系的事,但就是忍不住,那兩個人,那些經受過的痛苦,錯失的幸福,徒勞的努力,獨自從高樓上縱身跳下的絕望,還有那個房間,那麼漂亮,卻比外面更像是個墳墓……”
她從來沒有這樣坦誠地對别人說過自己内心的感受,說到最後,禁不住有點赧然,連忙幹咳一聲:“不過沒關系,很快就能調節過來,今天是因為之前情緒就有點激動,所以才表現得明顯了一點,你不要亂擔心。”
顧行并未答應她,過了一會,低聲說道:“以後,有事告訴我。”
李非魚一怔,随即彎起眼睛笑了起來,揶揄道:“和你說有什麼用?你那鋼筋似的神經,還是别繞這些彎子了。”
顧行低下頭,下颌抵在她頭頂:“我可以學。”
李非魚笑意凝固在半途,無言以對。
或許是中午的時候情緒真的波動太大,到現在餘韻仍舊沒有平息下來,她眼眶又開始發熱,暌違多年的軟弱感像是變本加厲地找了回來,讓她感覺自己幾乎有些陌生。
她吸了下鼻子,假裝是傷了風,故作平靜地轉回正題:“說起來,張臨和兇手确實有相似之處,他們對陳宛的感情都非常深沉,但是,伴随着這種感情産生的憎恨所指向的對象卻完全不一樣。就像我剛剛說的,張臨是在自責,他怨恨自己,後悔沒能阻止陳宛的自殺,但兇手的所作所為卻讓人感覺不到他内心的愧疚,這說明他所憎惡的是其他人,是那些他認為在陳宛的死中負有責任的人,而他自己……”
正經事總是能夠很好地平靜心情,說完那一長段話,李非魚眼角的紅已經褪下去了,她哂笑一聲,做了總結:“他不僅是複仇者,更把自己定位為唯一正确也唯一能夠保護陳宛的人,或許在他看來,陳宛選擇了張臨本就是個錯誤。”
說到這一點,就讓人忍不住開始想,在兇手的計劃中,剩下的目标又到底會是什麼人呢?
李非魚一本正經地提議:“回去吧?”
顧行沒動。
李非魚:“……”
但她緊接着就發現,顧行也并沒有再做出什麼與工作不相稱的舉動,他連表情都很嚴肅,眉頭習慣性地皺起,像是在認真思考案情,隻不過仍然環抱着她。
這種詭異的混搭風讓李非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古怪的感覺,懷疑自己這會兒跟家裡那位毛絨絨的尖嘴寵妃其實也沒有多少區别。
終于,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把她從這種微妙的處境中解救了出來,餘成言氣急敗壞地喊道:“你們人呢?我們都快把整個樓翻過來了!”
李非魚在耳膜爆裂之前把手機拿遠了一點:“天台。”
餘成言仍然沒好氣:“大冷天的上那兒幹什麼去!喝風嗎!”
李非魚默默瞅了顧行一眼,毫無愧疚地甩鍋:“哦,顧隊要抽煙,我順便來跟他分析下案情。”
這句話說完,她清晰地聽到莊恬又“咕咕咕”地開始偷笑,其欠抽的程度,簡直想讓人當場把她做成一盤烤乳鴿。
顧行伸手拿過手機:“陳宛卷宗。”
餘成言憤怒的抱怨頓了一下,疑惑道:“她不是自殺麼?要那個做什麼?”
顧行沒作答,直接挂斷了電話,作風一如既往地粗暴而果斷。
一個小時之後,五年前的陳舊卷宗已經被調了出來,連同與陳宛之死有關的其他零零碎碎的信息一起,都擺到了特偵組的辦公桌上。
當年的調查十分細緻,對于陳宛自殺的認定上并沒有任何可以質疑的地方。而顧行關注的也并不是這方面,他将所有的記錄粗略分為了兩部分——陳宛自殺的原因,和在她死後周圍衆人的反應,然後自己選擇了前面一部分。
李非魚随手翻起的則是另外一半。
乍一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
陳宛被高鈞傷害的事情像是從沒有發生過一樣,沒有在那些詳細的記錄裡占用哪怕一點筆墨,不知是她自己隐藏得太好,以至于根本不曾被家人發覺,還是她的親朋好友們明知道這可能是導緻她自殺的重要原因,卻不約而同地把這件事給隐瞞了下來。
無論怎麼審視,字裡行間全是一派粉飾太平,憤怒的父親,哀恸的母親,唏噓而悲傷的親朋故交,簡直是天底下痛失親人的受害家庭的完美範本,隻有死者的男友,也就是張臨的表現像是個不和諧的音符。他在陳宛的遺體告别儀式上遲到了不說,還一身酒氣狀若癫狂地試圖将屍體從棺中抱出來,若不是殡儀館工作人員反應快,整個場面恐怕就要難以收拾了。
“深情,瀕臨崩潰,逃避現實,”李非魚想,“這些表現很符合張臨的性格。”
她一目十行地掃過那些信息,沒能從中找到與強奸有關的任何蛛絲馬迹,便将注意力放在了遺體告别儀式的來賓名單上,這是餘成言自己通過某種渠道弄來的消息,如此看來,他可能也意識到了什麼。
不過,那份名單上出現過的人有的參與了儀式全程,但更多的隻是出于禮節稍來露了個面就離開了,全部加起來足有幾百人。
“老餘,”李非魚拍拍他的胳膊,“陳宛的中學校友名單在你那嗎?”希望兇手作為陳宛的迷戀者,沒有放過這個見她最後一面的機會。
餘成言像是早有預料,立刻沒好氣地扔給她幾張紙。
對比來看,兩份名單中重合的名字有近百個之多,僅男生就有四十五人。
莊恬湊過來:“要挨個查嗎?”
不是不行,但太浪費時間。
李非魚想了想,問道:“這些人有左撇子麼?”
餘成言陰沉沉地點頭,緊接着卻又搖頭:“問過班主任,除了張臨沒有别人。連臨近幾屆的學生我也查了,同樣沒有和嫌疑人吻合的。”他說着,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瞄了李非魚一眼。
對面兩人也已經讀完了手頭的資料,聞言看了過來,陸離奇道:“這有些奇怪,看兇手對學校周邊的熟悉程度,應該是和一中相關的人,如果不是學生,難道是老師或者保安?”
餘成言向來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給陸離添堵的機會,立刻冷笑:“問了,壓根就沒有左撇子老師。”
而李非魚也跟着說道:“十幾年前,一中根本沒有校園保安,就倆老大爺負責看門,加起來都快一百五十歲了,如果現在還能殺人,那可真是活成人瑞了……”說完,又補充:“而且,學校裡的清潔工都是女的,也和嫌疑人對不上。”
“那……”陸離愕然,沒想到這條線居然斷得這麼徹底。
李非魚忽然笑了下:“也不完全是這樣。或者說,正因為這樣,反而驗證了我的一個想法。”
陸離無奈苦笑:“小魚,你就别賣關子了!”
李非魚:“咱們國家因為各種原因,會傾向于對左利手的孩子進行‘糾正’,使其漸漸習慣主要使用右手,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可能反其道而行之呢?”
她在手機裡翻到一張照片——張臨衣櫃裡挂着的黑色薄款羽絨服,經年不變的款式,雖然保養得很用心,但仍能看出已經有了年頭。然後她又找出嫌疑人的監控圖像對比以供對比,不知是不是監控比較模糊的緣故,兩件衣服居然完全看不出區别。
她彎起眉眼:“如果張臨真的不是兇手,那麼真兇的這身裝束就很有意思了。”
其他人還沒說話,顧行已淡淡道:“模仿。”
“對,”李非魚颔首,“就是模仿。可以确定的是,兇手對陳宛的迷戀異乎尋常,他十幾年如一日地購買陳宛中學時期訂閱的報刊,去吃陳宛喜歡的食物,哪怕冒着暴露身份的風險也在所不惜。”
她忽然古怪地笑了笑,聲音有些飄忽:“然而,你們想過沒有,陳宛最喜歡的,是什麼呢?”
屋子裡蓦地靜了一瞬。
陸離駭然道:“張臨!”
李非魚笑:“沒錯。”
不是偶然,也不是為了嫁禍,至少不僅僅是為了嫁禍,兇手是想要通過這種匪夷所思的方式來欺騙自己,他就是陳宛喜歡的人。
所以,所謂的左撇子,或許也不是天生如此,而是兇手為了模仿張臨而對自己進行的“矯正”。
莊恬打了個冷顫:“小魚你别開玩笑,我好瘆得慌,按你這麼說,這人是變态嗎!”
但剛說完,她就反應了過來:“不對!我的媽……他還真是個變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