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裡夜晚來得總是比較早,晚飯時間未過,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街頭巷尾車流人潮交織擁堵,唯獨特偵組的小樓裡燈火通明,四下都透出一種令人壓抑的冷肅之氣。
下午剛從禮拜堂提溜回來的兩名綁匪被緊急帶到了訊問室中,隔着一副栅欄被嚴嚴實實地拷在了椅子上。
那個叫柱子的年輕人本名鄭國柱,家住千裡之外某個十八線小縣城外的山溝裡,十三四歲上小學才畢業,家裡窮得念不起書便隻能讓老鄉領着出來打工了,這一幹就是四年,天天出苦力搬磚,勉強算是能吃上白米精糧的生活水平――這還是因為城裡人現在講究吃五谷雜糧,粗糧賣得比大米還貴幾倍。也正因如此,當那位領着他出來讨生活的老鄉提到手頭有個“來錢快”的活計時,他沒多想就動了心,茫然無知地跟人上了賊船。
沒錯,那位老鄉正是一副非主流打扮的周磊。
顧行和餘成言在第一審訊室裡待了不到五分鐘就發現鄭國柱是個如假包換的傻小子,雖然還算良心未泯、十分願意主動配合警方調查,奈何他是真不知道王鵬章背地裡的打算,再怎麼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也給不出什麼有用的信息。兩人便隻能終止詢問,先去看看陸離那邊的進展。
但剛打開訊問室的門,一步還沒來得及邁出去,就聽見空蕩蕩的走廊裡幽幽地傳來一聲抱怨:“哎,這暖氣是不是又壞了,怎麼這麼冷啊?”
餘成言的眼皮狠狠抽了一下,回頭意味深長地瞥了顧行一眼,仿佛他是個不負責任地把猴山裡的猴王放出來了的動物園管理員。
顧行“……”
他怎麼也想不通李非魚是怎麼從醫生護士的層層防護之下溜出來的,而且身上還裹着那件沾了皿髒兮兮的羽絨服,慘白的臉縮在高高立起的厚圍巾裡,被襯托得隻有巴掌大,看起來就像個重病未愈的重點防護對象。
李非魚往手心呵了口氣,搓了搓,沒骨頭似的靠着牆蹲了下來,擡臉瞅着顧行,理直氣壯道:“寶貝兒,去幫我付個打車錢呗?我現在就一刑滿釋放人員,沒錢付賬。”
這哪是刑滿釋放,分明是越獄逃竄才對!顧行忍不住咬了咬牙,好容易才把順着兇腔沖上來的那股火給壓回去,憋得額角青筋都快冒出來了。他捏了捏鼻梁:“去我辦公室,等我回來!”匆匆走到一半,終究還是停步又多囑咐了一句:“櫃子裡有毛毯!”
李非魚笑吟吟地飛了個秋波過去,雖然有氣無力但仍舊十分欠抽的慵懶聲音追着他傳過來:“寶貝兒你口是心非的樣子真好看!”
顧行簡直想直接把她打包塞回出租車,原路扔回醫院去。
瞧着顧行出了門,李非魚這才打了個哈欠,仍蹲在原地抱着膝蓋問:“怎麼樣,問出什麼了沒有?”
一時沒聽到回答,她不由定睛看過去,便發現餘成言正用一種一言難盡的表情瞧着她,滿臉都寫着“我敬你是條漢子”。
十分鐘後顧行回來的時候,李非魚已經老實地躺在了沙發上,身上裹着他那條薄毛毯,也不知正在想什麼,一邊昏昏沉沉地神遊天外一邊手欠地揪毯子上細密的軟毛,眼看着就要把毛毯還原成羊毛。
顧行就又開始頭痛,覺得這貨招人疼的時候是真讓人想要把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給她,可欠抽起來更是讓人恨不得把她直接扔出去當柴劈了。
可正在這時,李非魚卻瞧見了他,手下動作立刻頓住,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彎出了個笑意盈盈的弧度:“你回來啦!”
顧行剛生出來的火氣就全都噎在了喉嚨口,化成了一聲無可奈何的歎息。
他的眼神不自覺地柔軟了下來,走到沙發邊上坐下,把剛買的熱巧克力牛奶遞過去:“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李非魚伸出手去,卻沒急着接杯子,而是先握了一下顧行的手,覺得溫度仍舊偏高,好在已經比起下午的時候正常了許多,便安下心來,幅度極小地搖了搖頭:“沒事。就是下午睡多了,這會兒睡不着,索性就過來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幫忙的。”
她雖然隻說是睡多了,可誰都明白這不過是托詞,無論是骨折傷口的疼痛還是對于案情發展的擔憂都讓人很難安心休養,相比之下,反倒是繼續工作更好受一點。
一屋子人裡,除了李非魚以外,最善解人意的當屬陸離,眼見氣氛沉重下來,連忙咳嗽一聲:“方才我和恬姐仔細問過了周磊,對于王鵬章還有其他的同夥和目的這件事,他一無所知。至于王鵬章中途出去的那幾次,他雖然好奇,但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并沒有多問。”
“手機呢?”顧行問。
陸離立刻答道:“王鵬章那部手機裡有三個聯系人,但是早已關機,雖然能夠通過運營商那邊查找到機主信息,但是……”他眉頭皺起,搖頭道:“一個人也聯系不到,他們全都在近期内辭職并且離開了原本的住處,誰也不知他們去了哪裡,就好像一起蒸發了一樣!”
聽到這裡,原本還抱着熱飲小口小口啜飲的李非魚突然擡起頭:“你再說一遍!”
她面色過于凝重,陸離遲疑了下,還是重複道:“好像一起蒸發了……”
“不是這句!最開始,你說……”李非魚的語速慢了下來,“你說能通過運營商查到機主?”
陸離道:“對啊。”
剛回答完,他也意識到了不對之處。這也太簡單了,就好像嫌疑人根本不在乎會被人順藤摸瓜找到一樣,這究竟是因為他們對自己隐藏行迹的能力太有自信,還是有别的什麼理由呢?
顧行忽然說:“自殺式襲擊!”
這個字眼太具有沖擊力,而他的語氣卻又太過笃定,反而讓人生出一種幻聽般的虛妄感。
莊恬怔了下,直直地看過來:“顧隊,你剛說什麼?”
進特偵組之前,她和炸彈打了好幾年交道,也見過不少試圖制造爆炸的犯罪者,有些是預備着殺人,還有些僅僅是想要制造騷亂而已。而在所有那些案件中,她發現,如果作案者根本就沒打算活着回去,那麼他們多半會想要在死前多拖上幾個墊背的!
她太容易七情上臉,就算是顧行這樣不擅長推測别人心理的人都從她的表情裡讀出了“這麼吓人的事可不能随便說”的含義。他收回目光,冷靜地打破了莊恬的僥幸心态:“為了接下來的犯罪,他們不惜殺人,而且是四個人。”
衆人一愣,這才想起來,無論是周磊、鄭國柱,還是這會兒正躺在醫院裡接耳朵的老張,他們都對炸彈一事毫無所知。
也就是說,如果警方沒有及時趕到,那麼時間一到,被炸死的恐怕就不止李非魚一人,在場的幾名綁匪一個也逃不掉。
顧行道:“王鵬章意不在贖金,本不必殺人,除非是為了滅口。”
正像他們一直認定、也被事實驗證過的,王鵬章總是習慣于在他能夠料想到的範圍内做到最謹慎,這種習慣,顯然也體現在了将可能知道一些隐情的同夥滅口這件事上。反過來看,這也恰好說明了,王鵬章和另外那些藏頭露尾的同夥所要做的事情要比綁架和謀殺警察更為惡劣可怕,而那幾個被當作炮灰的綁架犯,很可能在不經意間知道了一些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重要線索。
幾個人都陷入了思考,回想着與幾名綁匪打交道的過程中是否有什麼不同尋常的細節,又或者他們還有什麼沒有問到的問題。
李非魚咬住紙杯邊緣,饒有興緻地聽着顧行表達自己的觀點,對她而言,這種體驗十分新鮮,若是數日前,也許她還會因此迷茫自己接下來在特偵組中的存在意義,但現在她卻隻覺得欣慰。
等顧行說完了,頓了一頓,她才加上了一句:“而且王鵬章死了,自殺。”
沉思中的衆人不約而同地看向李非魚。
陸離道:“你是說,他……”
李非魚勾了勾嘴角,眼睛裡卻涼得沒有一絲笑意:“最後幹一票大的,像當年劫機撞樓那次襲擊一樣,就算死了,也要永載史冊,讓人提起他的名字就感到畏懼。對于一個畢生隻想證明自己遠高于芸芸大衆的瘋子來說,這難道不是最好的結局麼?!”
或許是她的語氣太過森冷,襯着一頭一身的傷,便愈發具有說服力,在場幾人都沉默下來。良久,陸離緩緩道:“确實,如果他負隅頑抗最終被捕,才說明他所謀不大,所以不甘心……”
而王鵬章敢于在被捕前一刻決然飲彈自殺,就意味着他或者他們的計劃已經到了成功前的最後關頭,他甚至可以預見即将到來的勝利。所以,他不允許有任何事情拖延計劃。
可那個計劃又會是什麼呢?
陸離不自覺地把這個問題問出了口,李非魚抱着超大号的紙杯喝下了最後一點巧克力奶,在他隐含期待的目光中搖了搖頭:“不知道。不過就像你說的,對王鵬章而言,你們雖然捕捉到了他的行蹤,但這并沒有動搖他的信心,又或者反倒讓他确認了計劃的順利進行,并因此甘心自殺,所以,我忍不住想……如果真的是後一種情況,甚至比這更進一步,又會怎麼樣呢?”
她大概思維還有些昏沉混亂,表述得也不是太清楚,陸離反應了一下才模糊地抓住她要說的意思,正要出言确認,卻聽顧行說:“他去龍江大學取贖金,也是計劃中的一環?”
李非魚愣了愣:“對。”
回答完,她揉了下額頭,又禁不住笑了起來:“怎麼樣,給人當‘翻譯’的感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