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答問題之前,李非魚先問道:“先确認一下,現場的燈有三處異常,兩種問題,對吧?”
這種被人牽着走的感覺讓顧行有些不舒服,可對方的說法并沒有錯誤,而且他能看出李非魚故意表現出的挑釁完全是在反擊己方一再的質疑與考驗,這一點讓他尤為不快。
但他并沒有對此加以斥責,隻是冷冷提醒:“還有窗簾。”
李非魚怔了一下,卻不是因為莫名其妙插進話題中的窗簾,反而更像是在好奇顧行沉穩嚴肅的表象下隐藏的掌控欲。
她初露端倪的厭倦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則是混合了探究和愉悅的神情,目光露骨地在他那張堪稱完美的臉上逡巡,好半天,才又開始啃光秃秃的手指:“借現場的照片一用。”
她在桌上把照片攤開,翻找起來:“看這個。”
照片中,一根長約四十厘米的布帶被壓在椅子下面,花紋與窗簾十分相似。
李非魚道:“是窗簾的束帶。在桌椅翻倒之前窗簾的束帶就被解開并随手仍在地上,而旁邊的窗簾處在褶皺比較松散的狀态,這說明兇手很可能曾放下過窗簾,并且在重新拉起的時候并沒有仔細歸位。”
幾人都圍過來,同樣觀察照片裡的細節。
李非魚又說:“但這裡面有一個令人疑惑的地方――兇手為什麼要放下窗簾?”
莊恬很配合地舉手搶答:“怕外面有人經過,透過玻璃看到他?”
李非魚:“但是室外有路燈,室内卻沒開燈,這種情況下,外面就算有人經過也不會看到别墅裡的情況,兇手又為何要多此一舉?”
“那你覺得是……”
李非魚循聲沖着陸離眨眨眼,再次撇清自己:“不是我,是你們顧隊。”而後才說:“他大概是在懷疑,一個具備一定反偵察意識、沒有在屋子裡留下任何指紋和DNA等證據的兇手,真的會選擇在黑暗中完成所有行動麼?萬一留下一根頭發或者一個腳印,豈不是功虧一篑?”
陸離接道:“所以你,咳,好吧,是顧隊認為,兇手很可能在放下窗簾之後開燈布置了現場,然後才關燈并且拉開窗簾?但是……前面一半還容易理解,可後一半,兇手為什麼要再把窗簾拉開?這說不通。”
出乎意料的是,李非魚也搖了搖頭:“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兇手想讓人盡早發現别墅裡出了事,但其中的原因,我也不知道。”
說着,她看向顧行。
顧行坐在寬大的老式辦公桌後面,屈肘抵在桌上,雙手在面前交叉,擋住了大半的面部表情。沉默片刻之後,他簡短地吐出兩個字:“身份。”然後又搖了搖頭:“不清楚。”
也許與兇手制造不在場證明,隐藏自己的身份有關,但究竟如何,現在還都隻是猜測而已。
李非魚不知道另外幾人是否聽懂了這層含義,但還是盡職盡責地解釋了一遍。
莊恬認真地琢磨了一會,神色幾度變幻,最後豎起大拇指贊歎:“小魚你居然和顧隊腦回路在一條線上,了不起!”
顧行叩了叩桌子,面色微沉。
不着調的贊美之詞立刻畫上了句号,莊恬跟受了驚吓似的,飛快地縮到了陸離身後,探出半張臉來作了個在嘴上拉拉鍊的動作。
李非魚趁機給自己倒了點水,然後才再次開口:“還有兩個地方的燈也有點反常。”
之前她說過,三處燈有異常,卻隻存在兩個問題。除去客廳吊燈的開關以外,還剩下一個問題。
果然,下一刻她就說道:“分别是卧室和二樓走廊裡的燈,但這兩處異常反映出的是同一個問題。不知你們在現場注意到沒有,除了瓦數特别高的吸頂燈作為主要光源以外,那兩個地方的隐蔽處都布置有夜間照明用的小夜燈。”
顧行早有準備,在李非魚說話的同時已經翻出了幾張各個角度的照片,恰好能看到光線暗淡的小夜燈,在明亮的空間裡十分沒有存在感,稍微不注意就會忽略過去。
李非魚嗤笑一聲:“小夜燈的存在本來就是為了方便人夜間行動,這兩盞燈都是半舊的,說明王雪晴對于它們提供的光線還算滿意,所以一直使用下來了。既然如此,那為什麼又要在同時開了主燈照明呢?”
這确實是個不大不小的違和之處。
她也沒賣關子,很快自問自答:“很可能是因為有客人,并且是能夠在夜晚進入相對私密的二樓的客人,所以死者才會出于待客之道而開了燈,但同時她又默認這位客人很快會離開,不會對她的夜晚安排造成更多影響,所以沒有費事去關閉小夜燈,這才造成了兩種照明設備同時開啟的狀況。”
說完,她攤手,慢吞吞地問:“所以說,無論是作案的順序還是現場的燈光的異常,全都指向了熟人作案的可能。怎麼樣,考試結束,現在可以合作愉快了麼?”
她把“合作愉快”幾個字咬得很重,還帶着點漫不經心的嘲弄,旁人還好,莊恬那張娃娃臉上卻立刻就露出了一抹尴尬之色。
“小魚小魚你别生氣啊!”她瞅了瞅周圍裝死的隊友,最後隻能自己湊了過來,大眼睛可憐兮兮地眨巴着,看上去活像是個考試考砸了的高中生,“那個,真不是我們不相信你,實在是……”
實在是什麼,她沒說出來,考驗和試探本來就是出于不信任,這是用再好聽的言辭也無法掩蓋的事實。
好在李非魚也沒再追根究底,隻敷衍地彎了彎眼睛:“那能繼續介紹案件進展了麼?”
餘成言看着她,嗤了一聲,再次翻開了筆記本。
“調查發現,死者親屬關系并不複雜,同胞妹妹從五年前她們父母去世後就沒有來往,如今在國外。而死者丈夫黃萬年,前天下午返回龍江之後我們就詢問過了,兩人結婚快二十年,最開始感情還不錯,但後來,死者越來越愛慕虛榮,兩人就漸行漸遠了,同樣,結婚多年仍然生不出孩子,也是夫妻感情破裂、黃萬年出軌包養二奶的重要原因。”
說到這,餘成言擡起頭來,嘲諷地一笑:“當然,這隻是黃萬年的一面之詞。除了丈夫和妹妹以外,死者的公公婆婆還健在,目前老兩口和小兒子黃萬和一家一起住在城區邊緣的别墅裡,另外死者本還有個大姑姐黃萬琴,但十七八年前自殺了,隻留下一個今年剛剛成年的腦癱兒子周睿和他父親周利民一起生活,那父子倆都在外地,很少回龍江。黃萬年對此中細節諱莫如深,但暗示周利民和死者關系很疏遠。”
卻沒想到,這話剛說完,就被打了臉。
陸離出去接了個電話,随後快步走回來,正聽見餘成言介紹完死者的交際圈:“總體來說,死者沒有密友,平日和她交往的大多是牌桌或者美容院認識的,家境相仿,都是泛泛之交,沒有什麼仇怨。”
趁着話音停頓時,陸離咳嗽一聲,将衆人注意力吸引過來:“剛得到消息,周利民幾天前帶着孩子來了龍江市,說是準備給嶽母過生日,現在正住在賓館。”
特偵組幾人面面相觑,都覺得這時機有點太巧。
顧行忽然說道:“結過仇。”
他言辭簡短,語氣并不重,卻有一種奇特的力度在裡面。
屋子裡一片寂靜。
半天,莊恬伸長脖子去偷觑顧行的表情,小聲試探:“顧隊,你說啥?”
顧行認真思索了下,放慢了聲音:“不隻是拜壽,他有動機。”
……鬼才聽得懂。
莊恬愣愣地往前探着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色冷肅的上司,似乎指望着他臉上能善解人意地浮出一本說明書來。
令人失望的是,說明書尚不見蹤影,顧行薄唇已抿成了一條直線,嘴角還有下沉的趨勢,讓他看起來愈發不近人情,幾秒鐘之後,他冷硬地吐出來兩個字:“賓館。”
這話就讓人聽得更懵了,又不好意思再問,莊恬頓時愁眉苦臉得活像是隻被掐住了脖子的尖叫雞,左看看右看看:“言哥?陸離?”沒得到想要的答案,最後隻好求救地轉向李非魚:“小魚啊……”
李非魚沒吱聲。
顧行垂在身側的雙手手指不自覺地彎曲起來,右手向後扳住桌邊,用力的同時,眉間也清晰地擰出了個深深的川字:“她自殺的時間,兩家有矛盾!”
莊恬打了個晃,烏黑的直發随着晃動遮住了半張臉,面色有如女鬼:“我想靜靜,别問我靜靜是誰……”
和她相比,陸離的表現要淡定許多,但也非常坦率地歎了口氣:“李警官,你說得沒錯,我們是迫切需要一個能跟得上顧隊思路的同事。”
李非魚這才挑了挑眼皮,把注意力從資料上收回來:“我猜他的意思是,周利民與死者不僅是疏遠,而是結過仇,這一仇怨甚至深到可以作為謀殺動機。”
這是顧行話中最淺顯易懂的部分,不用李非魚說,其他人也能推測出來。
顧行本人也依舊抿着嘴唇。
李非魚視若不見,繼續說道:“你的疑惑包括兩方面,一是雙方結怨的真正原因,另一方面是對那父子兩人來‘祝壽’這件事的懷疑。是不是?”
在所有人期待卻又懷疑的注視下,顧行終于微微松了口氣,非常克制地輕點了一下頭。
“媽呀!你真聽懂啦!”莊恬頓時欣喜若狂地蹦了起來,跟靜靜上演了一幕始亂終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