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三山子已經在炕上躺了半個月了,哪怕這炕始終燒得暖烘烘的,也無法拯救他内心的凄涼和悲傷。
外面大雪紛飛,他記得阿娘曾經說過,他出生那天也是個大雪天,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而在三年前,阿奶沒了的那日晚間,也下過雪。
對啊,阿奶已經沒了三年了,如今怕是要輪到他了。
将手伸出暖和的被窩,輕拭了一下已經滿是皺紋的臉頰,叫他意外的話,自己居然沒落淚,明明已經感覺時日無多了,他怎麼會沒有眼淚呢?
難道他不該落淚嗎?
不由的,他腦海裡浮現了自己并不算長的一輩子。
仿佛從記事那日起,家裡就有很多的兄弟姐妹,每天都是熱熱鬧鬧的。阿奶的叫罵聲,姐姐妹妹的嬉戲聲,還有爹娘叔嬸哥哥們幹活的聲兒
老周家永遠都是朝氣蓬勃的,幹活更是賣力,沒一刻閑下來過。
那時候,他并不知曉自己應該幹什麼,隻每天跟在哥哥們身後渾渾噩噩的混日子,或是跟着一道兒玩,或是下田種地上山拾柴,反正總有事兒忙的。
事實上,别說他了,隻怕他阿爹和二叔、三叔都不知曉該幹啥,所有人都聽阿奶的,阿奶讓咋樣,他們就咋樣,反正比起村裡其他人家,他們老周家人人都能吃飽穿暖,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又一年,就在他以為會一直過下去時,變故就這樣發生了。
某天晚間,阿奶突然說,他和二房的三河、三房的大金可以一道兒去尋孟秀才念書。
念書
直至今時今日,三山子還是搞不懂當初阿奶怎麼就忽的動了這個念頭。不過說真的,他還是很感激阿奶的,哪怕阿奶再怎麼偏心三房,對于念書這個提議,他卻是直接受益人。
他喜歡念書。
對,就是喜歡。
哪怕後來,他發現自己念書很吃力,也沒有大金的聰明勁兒,可他依然喜歡念書。
念書多好啊,可以穿長衫,可以考秀才,還可以當大官。
所以,他下了苦功夫去念書。
當三河和大金做完先生布置的功課就去幫家裡幹活時,他仍然捧着書;當大金決定退學做買賣賺錢時,他仍在埋頭苦讀;當三河也決定放棄時,他更是堅定了讀書的信念。
他要念書,他要出人頭地。
當是不過才十二歲的他,其實并不是很懂這裡頭的道理。隻是下地幹活太苦了,哪怕老周家人口多,僅僅是春耕秋收農忙時才叫他幫忙,他還是覺得太累太累了。一想到将來很有可能像他阿爹和兩位叔叔那般,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他就眼前發黑,再不敢往深處想。
念書、念書,他隻能咬牙念書。
幸好阿娘的想法跟他完全一樣。
那時候他就在想,等他念完了書,考上秀才,再當上大官,他一定會報答家裡人的,不單是他阿娘,還有阿奶,畢竟若是當初沒有阿奶的應允,他是絕無可能跟随孟秀才念書的。
哪知好景不長,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兒,阿奶徒然間對他變了态度,竟是不打算叫他接着念下去了。
阿娘說,那是因為有人在阿奶跟前嚼舌根。
可這究竟是為什麼呢?若是他能出人頭地,全家都能跟着一道兒享受榮華富貴,幹嘛要在阿奶跟前嚼舌根不讓他接着念書?
也許,這就是書裡說的天妒英才吧?
随着大金和三河的先後退學,随着阿奶愈發反對他念書,随着他年歲增長,買文房四寶花的錢越來越多,他的求學之路愈發坎坷起來。
想着書裡說的,“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
三山子覺得,他還是能堅持住的,隻要等他考上秀才,阿奶一定能看到他的努力,接下來就好辦多了。
結果,現實比他想象中的要殘酷太多太多了。
明明他已經很努力了,可全家人仿佛都看不到他的努力上進,反而對他愈發嫌棄起來。對,家裡是有很多活兒要做,可誰做不都一樣嗎?幹嘛非要他來做?有這個工夫,他多念幾頁書,興許考中的把握就能更大一些,那些人怎麼就想不明白嗎?
想不明白也就罷了,橫豎他還是會堅持下去的,可怎麼就非要明裡暗裡的阻撓他呢?
直到已經過去了幾十年的時間,那段時日吃的苦頭還是叫他難以忘卻。
誰家不是傾盡全家之力供養一個讀書人的?哪兒會像他們家似的,全家都在努力拖他的後腿,包括他娘。
沒錯,包括他娘!!
那一年的洪災,阿奶提前就預料到了。可阿娘卻說,沒事兒的,那是阿奶老糊塗了,哪兒會有什麼洪災呢?分明就是越老越膽小。結果,洪災真的來了。
洪災來了,他娘失了分家得的銀票,整個人幾乎都失心瘋了。可他更想瘋,他怎麼會知道分家後阿娘得了那麼多銀子?足足四千兩啊!要是這筆錢給他,他能舒舒服服的念一輩子書,哪裡還愁考不上秀才呢?
等洪災過後,他好不容易逃過一劫,想着甭管怎麼樣先考上個秀才再說,卻萬萬沒有想到,自己連考秀才的資格都沒有。
因為先生覺得他才學不夠,壓根就不曾告訴他,在考秀才之前,應該先通過童生試。偏那時,童生試已過,唯一能幫得上忙的阿奶卻不願意丢這個人。
一步錯,步步錯。
那一年因着洪災,無論是考秀才還是考舉人,人數驟降到幾十年最低。偏他,卻錯過了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從那以後,他就日日盼着這樣的一死死一片的大災禍能再來一次,好叫他得以高中。
然而,沒等他許下的願望成真,噩夢卻來了。
有人榜下捉婿,卻誤傷了他。
他何其無辜啊!!!
成親前,一家子老小都在拖累他,叫他沒法安心念書上進;成親後,還要接着被糟蹋,醜婆娘成天到晚就知道賺錢賺錢,那些個黃白之物真就有那麼好?
及至婚後努力多年,他媳婦兒終于懷上了孩子,那時他是多高興啊!
可高興了沒半刻鐘,他就被媳婦兒轟到了偏院子裡,生怕肚子裡的孩子像他這個當爹的,愣是在生下孩子之前都沒跟他見一面,一天到晚把算盤打得啪啪響,一本書都沒看,看的全是賬冊一類,見的人也都是阿奶這種人。
等兒子生下來之後,他一看,眉眼間倒是确有幾分像他這個當爹的,可也就僅此而已了。
直到臨終前,三山子也沒有想通,這世上怎麼就會有像他婆娘這麼物質的人呢?他甯願寒窗苦讀,也不願意過這樣空虛的日子。
說到底還是婆娘沒娶好,每天錢錢錢,要那麼多錢幹什麼?夠用不就好了?錢這玩意兒,賺的再多不也一樣帶不下去嗎?做人呢,哪兒能沒有夢想呢?他有遠大的抱負,每時每刻都期盼着能為聖上分憂、為朝廷效力,卻生生的被一家人拖累至厮。
他這輩子最羨慕的人就是他曾經的先生、後來的妹夫。他就最希望能像孟謹元那般,滿腹才學報效朝廷。
偏生,所有人都在拼全力拖他的後腿。
更叫他羨慕不已的是,人家孟謹元的五個兒子,各個都極有讀書天賦,尤其後頭那倆,更是文武全才,得了聖上誇贊的,就連孫子們也都年歲輕輕考上了舉人,想來假以時日,入朝為官也不是難事兒。
時也命也!
想當初,他分明是沖着青史留名去的,結果到如今卻要郁郁而終。
“爹,您還有什麼話想說,就趕緊說了吧!”
三山子深吸一口氣,伸手抓了他唯一的兒子。
坎坷的求學路,娶錯的醜婆娘,還有不豐厚的子嗣這一樁樁一件件合在一起,叫他怎能不感慨命苦呢?
緊握着獨子的手,三山子顫顫巍巍的說出了早已想好的遺言:“大發”
一說出這個叫他無比酸澀的名字,他這心裡簡直就跟刀割似的疼。先前,兒子還在他娘肚子裡時,他就已經給想好了名字,還想了不止一個。
結果,他婆娘說,兒子就叫大發。
劉大發。
其實他婆娘還想要二發、三發的,可惜三山子不給力,最終也隻有大發一個兒子。
這個名字其實挺好的,大發啊,他們家确實發了啊!生意做得賊大,紅紅火火、日進鬥金。
可越是這樣,三山子卻越是憋屈。
好在,大發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名字雖然俗氣了點兒,可性子其實還不錯,哪怕跟他娘一樣視财如命,對這個親爹還是挺在意的。
“爹,您說,我聽着。”
“大發,你再生一個兒子,這回跟爹姓。名字我都想好了,叫周翰林!”
這個名字寄托了三山子一生的夢想。
他是仔細考慮過的,隻要他孫子順利的考上進士,入朝為官,到時候聖上隻能給他點翰林。要不然,這不就亂套了嗎?你在工部當員外郎,人家卻管你叫周翰林?何止亂套,簡直亂彈琴!
孫子啊,翰林啊,阿爺能為你做的,也就隻有這麼多了。
“記得啊!要叫我孫子考上狀元報效朝廷,叫、叫周翰林!”
留下遺言,三山子咽下最後一口氣,阖眼離開了人世。
真的,他就是郁郁而終的,僅僅活了五十四歲,連六十都沒活到就撒手人寰了。這是因為他實在是太痛苦了,每天都在重複、不停的痛苦之中,哪怕錦衣玉食,可心中的夢想又何處安放呢?
再見了,他的狀元夢。
再見了,他的翰林夢。
尚未出生的小孫子,阿爺的夢想就交由你來完成了。
三山子走了,走得很是安詳。哪怕他這個兒子再怎麼不像他,這些年相處下來,兒子是什麼為人,他還是很清楚的。
親爹的臨終遺言,當兒子的敢不聽?!
大發确實不敢,他滿臉都是淚水,很想答應親爹臨終的囑托,可沒等他磕頭應承,就被他娘推了一個踉跄。
劉春花高聲嚷嚷着:“走了走了,散了散了,還杵在這兒幹啥?趕緊打口棺材來,把你爹擡進去。聽到了嗎?讓你幹活去,還傻愣着做夢呢?”
“那爹”
“幹!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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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周芸芸聞訊趕來後,看到的就是站在逆光下,雙手叉腰怒吼的劉春花。
那身形那樣貌,還有那言行舉止,讓她不知不覺間想起了已逝的阿奶。
真像啊!
簡直如出一轍。
作者有話要說:
嗯,還有最後一個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