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田縣,位于長安縣的東面。
縣城頗為壯闊。
畢竟藍田縣毗鄰長安,且藍田縣也在關中,地方上雖說受到天下大亂的影響,比以往蕭條了一些,不過影響不至于太大,不像關外的各地,流民随處可見。
藍田縣城内,城西一處簡陋的宅院内,一個二十開外的青年,正來回踱步。
中年人臉上,有一抹焦急神情。
中年人名叫肖慶之。
肖家曾經在藍田縣,是顯赫的大族。肖慶之本人,生得魁梧壯碩,相貌堂堂。雖說他如今,隻是身着粗布麻衣,衣着簡單,可一眼看去,便不是普通人。
肖慶之的父母在世時,家中有父母經營,家業興旺,日子過得極為優渥。可是随着肖慶之的父母故去,肖慶之掌管肖家後,家業開始快速的敗落。
原因無他,肖慶之好朋友。
甚至哪個朋友有什麼三長兩短,肖慶之都送錢送禮品慰問。除此外,肖慶之天天都呼朋喚友,消耗無數的錢财。
因為肖慶之喜歡和狐朋狗友來往,家業雖說有妻子操持,但賺錢哪有花錢快,好日子持續了不到兩年,肖家的家業就敗光了。
肖慶之卻依舊不在意。
最終,賣掉祖宅,搬到城西偏僻且簡陋的這一處小宅院内。
宅院很簡陋,一旦下雨,外面是下着大雨,裡面就下着小雨。到了這樣的地步,肖慶之依舊我行我素,依舊呼朋喚友,全然不顧自身的情況。
以至于,肖慶之妻子的嫁妝,都在這事情上用完了。
如今,肖慶之妻子忽然病了。
家中又沒有錢。
按照肖慶之的秉性,自是要立刻找醫師給妻子診治。問題是他沒有錢,找了醫師後,醫師得知情況也不給看病。即便他說要賒賬,也沒有人願意。
肖慶之家中,如今隻剩下妻子,以及一個跟随他的親随。因為沒錢醫師不給看病,眼下他的親随去借錢去了。
找肖慶之昔日的故友借錢。
“踏!踏!!!”
忽然間,有腳步聲在外面換來。
肖慶之的親随進入。
肖慶之一下就精神了起來,棱角分明的臉上,露出期待神情,問道:“怎麼樣,借到錢沒?”
親随搖頭道:“沒有!”
刷!
肖慶之的臉色,頓時就發生了變化。
一顆心,沉到了谷底。
沒有借到錢。
竟沒有借到錢。
肖慶之因為顧慮到自己的自尊,才不曾親自去借錢,而是讓親随去。沒想到,卻是失敗了,親随竟然是空手回來。
親随說道:“公子,眼下的情況,隻能您親自走一趟。”
肖慶之本能的不樂意去。
他這一輩子,錦衣玉食,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日子極為由我。肖慶之自身,自幼熟讀兵書,且一身武藝高強。在藍田縣,他是赫赫有名的存在,讓他去借錢,他擱不下面子。
隻是肖慶之回頭看去,看着泥土牆的房間,想着躺在房間中,已經患病的妻子,肖慶之握緊的拳頭又松開。
他深吸了口氣,邁步就出去了。
他要親自去借錢。
他必須要治好妻子的病。
肖慶之離開了,隻是小半個時辰後,又回來了。
臉上,盡是晦暗神情。
臉上,盡是憤怒神情。
沒借到錢!
他一文錢都沒有借到。
他去借錢時,昔日的好友,要麼是先一通訴苦,說自己也是處境艱難沒有錢;要麼是幹脆人出去了,根本就沒有見到人;當然,也有說他還不上錢,惡語相向的。
肖慶之臉上火辣辣的,整個人無比的憤怒。
曾經,肖家是藍田縣第一大族。肖慶之呼朋喚友,有着無數朋友,他更認為自己知交遍地,這是他立身處世的根本,他即便沒錢也會活得很輕松。
如今他落魄,妻子也患病,竟然是沒有一個人借錢。
肖慶之這才覺得昔日的自己,是多麼的荒唐,是多麼的天真。
親随看着肖慶之回來,道:“公子,借到錢了嗎?”
肖慶之道:“沒有!”
親随聽到後,臉上的期待徹底隐去,再無半點的期待,隻剩下失望和無奈。他是一直追随肖慶之的,眼看着肖家落魄。
親随深吸了一口氣,鄭重道:“公子,我也有一件事要說。”
肖慶之道:“說吧。”
親随道:“公子,我要離開了。我如今年紀不小,也有一家人要養活。跟着公子,家裡人都沒有吃食,所以我要離開,請公子同意。”
“你……”
肖慶之面頰微微抽動。
最困難的時候,連親随都要離開了,可他無法挽留。
“唉……”
肖慶之歎息一聲,擺手道:“你走吧。”
親随看了肖慶之一眼,然後撒開腳丫子,飛也似的就離開。
肖慶之一個人站在院子中,舉目望去,周圍一片荒涼,院子中空蕩蕩的,什麼家當都沒有。如今肖慶之家中該典當的,都已經典當,甚至連妻子陪嫁的嫁妝,都被他呼朋喚友折騰完了。
要給妻子看病,根本沒錢。
連借錢都借不到。
尤其是連跟随了自己多年的親随,也直接離開。
這一刻的肖慶之,内心無比的失落,更是有濃濃的挫敗感。
他待人極為熱忱,甚至朋友有了困難,他更是不計代價,傾盡所有去幫助人。可是到頭來他遇到了情況,去找人借錢,不僅錢沒有借到,還被冷嘲熱諷。
肖慶之的世界觀,發生了變化。
他終于知道了現實的殘酷。
肖慶之想着妻子的病,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妻子。
這些年,妻子曾數次勸說,希望他多一點心思,不要太相信狐朋狗友。隻是,肖慶之每一次都很不耐煩,都把妻子的話當作耳旁風,更認為自己的朋友,絕對不是什麼狐朋狗友。
以至于到了如今的地步。
他求助無門。
肖慶之深吸了一口氣,進入房中,來到妻子所在的床榻旁。
床榻很舊。
蓋在身上的被子,縫縫補補,四處是補丁。屋子内光線不好,有一股發黴的味道。畢竟這樣的屋子,透氣性不好。
肖慶之的妻子,名叫蔡氏。
也是藍田縣人。
蔡氏也是出身名門,是大家閨秀,隻是家族後來落寞。
蔡氏躺在床榻上,面色慘白,嘴唇有些幹裂。那一雙眸子,更沒有神采,甚至于,整個人的呼吸都很是急促,仿佛随時可能斷氣一樣。
蔡氏和肖慶之成婚很早,蔡氏十四歲時,就嫁給肖慶之,如今已經快十年了。
相處時間長,所以蔡氏了解肖慶之。一看到肖慶之的樣子,蔡氏的内心,就已經明白了結果,肯定是不曾借到錢。
甚至先前,她在房間中,也聽到親随的話,也知道肖慶之去借錢了。
蔡氏神色萎靡,緩緩道:“夫君,即便沒借到錢,也沒關系的。我的身體,很快就會恢複過來,沒有問題的。夫君自有熟讀兵書,懂得行軍打仗之道。”
“并且,夫君自幼習武,一身武藝高強,是高手。夫君走到哪裡,隻要肯踏實做事,都會好起來的,不會一直這般困頓。”
蔡氏勉強打起笑容,道:“等妾身的病恢複後,我們踏踏實實的過日子。”
肖慶之聽到後心頭發酸。
他在床榻邊半跪着,手握着妻子有些冰涼的手,内心悲從中來,更覺得對不起蔡氏。
早些年蔡氏嫁給他,享了幾年的福。可是這一兩年,家中日子漸漸難過。最近一段時間,蔡氏一下看起來就蒼老了許多,這都是他造成的。
是他敗光了家業。
是他自以為是。
所以自己的妻子,才不得不給人縫補洗衣。
肖慶之的内心,無比失落。
肖慶之看着依舊關心他,半點不曾苛責她的蔡氏,道:“夫人,是我對不起你,都怪我!”
肖慶之内心後悔。
他引以為傲的朋友,沒有一個來探望,沒有一個來幫忙。
他很是後悔。
如果能從來,他絕對不會這般天真。
肖慶之的内心,巴不得蔡氏劈頭蓋臉的喝罵他,那樣也能好受一點。自始至終,蔡氏都是鼓勵他,沒有說任何一句重話,都默默的做事情。
蔡氏蒼白的臉上,勉強打起笑容,道:“夫君,我相信你,一定會改變這一切的。我們的困難,隻是暫時的。”
“我……”
肖慶之心頭更是堵得慌。
他實在愧對妻子。
蔡氏對他,百般的好,百般的信任,無條件的支持。即便蔡氏不支持他呼朋喚友,但從未直接鬧過,頂多是勸說兩句。
越是如此,肖慶之越是愧疚。
如果不曾發生妻子患病的事情,肖慶之或許心頭,始終都自我感覺不錯。今天發生的一切,使得肖慶之,忽然間仿佛看透了這世間的事情。
真正見識了人間險惡。
見識了人心叵測。
肖慶之看着躺在床榻上的妻子,寬慰道:“夫人,你好好休息,我再去找人幫忙。”
“好!”
蔡氏點了點頭。
這時候的蔡氏,腦子有些昏沉沉的,很不清醒,所以不一會兒就沉沉睡去。
肖慶之站起身,臉上多了一抹堅定神情。他走出卧室,走到大廳右側的一間房屋中,打開了一口箱子。箱子中是一些雜七雜八的物件,箱子底部,卻是有一口長方形的錦盒。
肖慶之取出了這一口錦盒。
錦盒長近四尺,看木頭,頗有些年頭。
肖慶之打開了錦盒,隻見錦盒中,有着三截槍體,槍頭、槍杆和槍尾。每一截的長途,都約莫有四尺左右,連接的地方有暗槽。
肖慶之取出三截長槍,隻聽咔嚓幾聲,三截槍體聯合在一起。
長槍在空中一揮,便呼呼作響。
槍杆轉動,槍杆的末尾旋即拄在地上。力道撞擊下,發生碰的一聲,直接插在地上。
這杆槍,通體城銀白色。
槍尖更是鋒銳,透着一抹冷意,給人森寒的感覺。槍尖下方,有着一簇火紅的穗子,随着大槍的揮舞,穗子揮舞,宛如烈火起舞一般。
槍名――烈火槍。
這是肖家的傳家之寶。
烈火槍重達七十二斤,通體以精鋼鍛造,又加入了天外隕鐵,牆體堅不可摧,槍尖更是鋒銳無比。也就是肖慶之天生神力,又是武道宗師,一杆沉重的烈火槍,才能在他的手中有如臂使。
肖慶之摩挲着烈火槍,臉上有一抹舍不得,最終眼中神色,卻是堅定了下來。
他别無選擇。
隻能賣掉這一把家傳的烈火槍。
肖慶之提着烈火槍,又在房中拿出了紙張,寫了賣槍兩個字,便快速的走出院子,徑直往藍田縣的西門去。因為西門人來人往,人流量很大。
賣槍,在西門最合适。
隻要賣掉手中的烈火槍,他就可以換取錢财救治妻子。
肖慶之到了西門,烈火槍在空中一揮舞,便一槍插在地上,然後身前擺放好寫下來的兩個字――賣槍。
肖慶之一出現,且開始賣槍,很多來往的百姓就發現了。
一個個都圍觀了過來。
許多人開始議論起來。
在藍田縣,肖慶之本就是一個大名人,許多人都認識肖慶之的。所以圍觀過來的百姓,嘴中說着話,更開始嘲諷。
“嘿,曾經的肖家,真是威風啊!人來人往,門庭若市。可惜肖慶之是敗家子,把家業都敗掉了,祖宅也賣了,如今連祖傳的槍都要賣掉。”
“做人,不能像肖慶之這樣啊!”
“肖慶之,就是一個傻子。人家就是為了錢,才巴結他的。偏偏,他還真的當真。世上最不值錢的是什麼,就是真心。你真心待人,别人不當回事,隻想着錢的。”
“這人,真是大傻子。”
一個個百姓,七嘴八舌的說着話。
一開始的話語,倒是稍好一些,但漸漸的,許多人言語開始攻擊肖慶之,都說肖慶之是敗家子,是傻子,敗光了肖家的家産。
一句句話語,傳入肖慶之耳中。
肖慶之當時就想落荒而逃,好歹,他也是有頭有臉的人,而眼下卻是被人圍觀,在大庭廣衆下,被無數人看着。
這樣的一幕,肖慶之心頭更是有着極大的落差。
肖慶之卻不能離開。
離開了,妻子怎麼辦?
他必須要籌到錢。
肖慶之深吸口氣,壓下内心的不适應,提起一口氣,高呼道:“賣槍,賣槍。這柄烈火槍,是我肖家祖傳的烈火槍,堅不可摧,鋒銳無匹。不二價,三千兩銀子。”
人群中,頓時哄鬧了起來。
三千兩銀子!
一把槍!
真是笑話。
對許多普通的百姓來說,三千兩銀子,可能一輩子都接觸不到,更掙不到這麼多錢。如今肖慶之一開口,就是三千兩銀子,所以許多人又開始嗤笑,更是嘲諷肖慶之。
肖慶之聽着很不适應,但卻隻能受着。
“喲,這不是肖公子嗎?”
忽然,有人高呼一聲。
伴随着這一聲高呼,一個個百姓紛紛退開。卻見一個身材精瘦,個子矮小,相貌普通的中年人走了過來。
來人名叫杜玄。
他臉上挂着燦爛的笑容,徑直走到肖慶之的面前,看着地上的賣槍兩個字,笑說道:“肖公子,你的字依舊大氣磅礴。賣槍這兩個字,寫得尤其好。我曾經,也是給你鞍前馬後的人,知道你的字。你的這兩個字,堪稱是你的巅峰。”
肖慶之面色一黑。
杜玄這是話裡有話,故意嘲諷他。
在肖家還沒有落魄時,杜玄一直跟着肖慶之,作肖慶之的親随。
他吹捧肖慶之,在肖慶之的手中,得了無數的好處。除此外,又打着肖慶之的名頭做事,所以在短短時間内,積攢了家業,然後借着自身的狠勁兒,整合藍田縣的地下勢力,成為藍田縣一霸。
肖慶之落魄後,杜玄和肖慶之就沒了來往,直接斷了聯系。
肖慶之不曾說話,隻是靜靜站着。
杜玄不罷休,繼續道:“肖公子,你如今連肖家祖傳的烈火槍,都拿出來賣掉。你說肖家的列祖列宗,知道了這一消息,是否都得被你氣得七竅生煙啊?”
“恐怕,在地府都不得安甯。”
“要知道肖家的祖上,可是出過大将軍的。一杆烈火槍,縱橫天下,無人能敵。可是如今,你卻是要賣掉烈火槍。”
杜玄沉聲道:“你這麼做,可是敗家子的作風啊!”
肖慶之面頰微微抽搐,眼神銳利的看了杜玄一眼,眼中一抹怒意,一掃而逝。
杜玄輕拍衣衫,啧啧道:“怎麼,你這是心頭憤怒,要打我嗎?肖公子,你可要考慮清楚,一旦打了我,被押入牢房,你那患病的妻子怎麼辦喲?”
肖慶之咬牙道:“杜玄,你要幹什麼?”
周圍一雙雙目光,也都落在杜玄的身上,一個個臉上有着好奇。
都好奇杜玄要做什麼。
杜玄道:“肖公子,我不做什麼,我是來拯救你的,我是來幫你的。當着所有人的面,隻要你跪下來,自我的胯下穿過去,我不僅花三千兩銀子,買下這柄烈火槍。同時,我還把藍田縣最好的醫師請來,給你妻子治病,你願意嗎?”
肖慶之握緊了拳頭,沉聲道:“杜玄,你欺人太甚。”
杜玄昂着頭,梗着脖子,猖狂說道:“我就欺人太甚,怎麼樣?當年你肖慶之人前人後,風光顯赫,可曾把我當人看。”
“你就是仗着肖家有幾個臭錢,才吆五喝六。如今,你家道中落了,該受罪了。”
“你握緊拳頭,怎麼,要打我嗎?”
“盡管打就是。”
“隻要你不管妻子的安全,不管她的病情,盡管出手。”
杜玄昂着頭,擲地有聲道:“肖慶之,我告訴你,在這藍田縣城内。隻要我杜玄今天不買你的烈火槍,就沒有人敢來購買。你現在,明白了嗎?”
肖慶之道:“杜玄,你……”
杜玄打斷肖慶之的話,道:“你什麼你,給我跪下。你不跪下鑽過去,你的烈火槍,就隻能留在這裡。我告訴你,你要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三千兩銀子都沒了。”
肖慶之的臉色,一變再變。
隻是肖慶之即便内心有一千個一萬個不情願,即便内心仇視杜玄,憤怒不已。但在這時候,肖慶之也隻能為妻子考慮。
他不敢撒野了。
他不敢任性了。
“罷了……”
肖慶之的内心,已經決定屈服,因為他的妻子,需要他的救助。
“喲呵,好威風啊!”
忽然間,有渾厚洪亮的聲音傳來。
一個身着白衣,器宇軒昂,相貌俊朗的青年,邁步走了過來。青年站定後,看着杜玄道:“真是尖嘴猴腮,一副嚣張狂妄的相貌。”
杜玄一下怒了,詢問道:“小子,你是誰?”
青年道:“在下王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