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河流過大漠,古樓蘭國已然消逝,隻留下漫天的黃沙,唯有河邊的胡楊樹點綴出幾抹鮮活的綠意。
駱駝山在孔雀河北面,由西向東還連着一座座山丘,蜻蜓山、白雲崗、開屏崗,全是光秃秃的,山上隻有黃土、礫石,以及漢唐時的烽火台。
李廣利滅渠犁國後,漢王朝沿着孔雀河設立了一道烽熢線,從輪台、尉犁到羅布泊,再到玉門關。
千餘年過去了,宋王朝的防線都退到長江了,這些由黃土砌成的峰火台卻依然矗立在這裡。
也不知道它們是在等待着什麼、守護着什麼。
李瑕走上山坡,緩緩伸出手,撫上滿是裂縫的黃土牆,感受到了它們的孤獨。
他想到這一趟出發之前耳邊回蕩的那些聲音。
“王上為何要到那般遙遠之地去冒險?”
今日都繞到合丹背後,走到比敵人駐地還遠的地方了,還是能看到這大漢王朝的遺迹。遠嗎?
隔得遠了的不是疆土,是人心與毅力。
回頭望向西面,隻見連綿的山勢隻到腳下,再往西便漸漸歸于平坦。孔雀河像是落在了大漠之中的一條衣帶,天與地的交界處綠洲的面積漸漸擴大。
百裡之外就是合丹的營地。
駱駝山雖然不是如釣魚城那般險要,但相比于羅布泊,居上遊、居高處,地利好了太多。
當然,羅布泊也有好處,綠洲更大,可以供養更多的兵馬。
這是雙方大概的地勢優劣,基本已定下來了。
再看天時。
李瑕此時正在思忖與合丹決戰該在何時?
若是太早,不妥。
合丹近七萬兵力駐紮在綠洲已有一段時間,就算可以喝馬奶、吃馬肉,後勤的壓力也會漸漸顯現。對峙一段時日,讓合丹麾下士卒看看七萬人不敢強攻兩萬人是怎麼一個慫樣,士氣必定會衰迷。
但若是太遲了,也不妥。
萬一真讓那位耶律丞相把阿力麻裡的十萬大軍整合了帶過來,兵力的差距就太大了……
思來想去,這時機未必好把握。
還不如把握好與東面河西軍、玉門關兵馬的配合。
思忖至此,李瑕招過胡勒根,吩咐道:“把騎術最好的探馬都招來,我有軍令傳給林子、宋禾。”
于他而言,麾下兩萬的察合台汗國騎兵終究還是不如數千自家兵力可靠。
半日之後,有歸義營騎兵離開駱駝山,向南繞過了羅布泊,再轉道,奔向風蝕谷……
~~
“攔住他們!”
“追!”
合丹的探馬散布在羅布泊方圓五十餘裡的範圍之内,當發現這些嚣張的騎兵試圖繞過這邊,連忙追上。
穿元軍戰袍的畏兀兒人追逐着穿宋軍戰袍的蒙古人,跑了十餘裡。
箭失射出百餘步遠,飄落在地上。
“阿囊死給。”
元軍士卒們終于罵罵咧咧地勒住了缰繩,不再追趕,無奈地把消息報給他們的将領,用理所當然的語氣道:“我們當然追不上那些蒙古騎兵……”
這話也是事實。
胡勒根麾下的騎兵大多是當年随兀良合台南征大理的,也許比不上忽必烈的怯薛軍,但相比西域這邊久未經戰事的駐軍确實精銳得多。
而就是這些遠征大理的蒙軍精銳二十年間一次次被宋軍打退。
偏偏許多人認為宋軍很弱。
宋國确實總給人很好欺負的感覺。不管是誰都覺得自己隻要揮師南下,立即就能滅掉宋國。
因此,今日沒追到李瑕的探馬一事傳到合丹大帳,幾個萬夫長、千夫長便紛紛譏嘲起來。
“個個都說李瑕厲害,厲害在哪?他打仗還不是隻能靠我們蒙古的勇士?”
“什麼勇士?都是叛徒!”
“就是因為叛徒太多了,才讓比蒙古女人還要軟弱的宋人欺負到我們頭上。”
“……”
這些人性格野蠻,本就說不出文雅的話,一聊到女人,話題漸漸轉到殺入玉門關如何如何。
昨日察察兒被擊敗後的低沉氣氛便好轉不少,士氣漸漸高昂。
突然,“彭”的一聲重響,卻是合丹實在聽不下去,掄起了阿裡不哥留下的那虎皮大椅砸在地上。
“今天是大汗要渡金沙江了才要你們來吹牛皮嗎?!輕敵?再給我輕敵試試,額秀特!”
帳中衆人一凜,其中還有不少人聽不懂合丹話裡的比喻,畢竟革囊渡江的艱苦他們還未經曆過。
合丹沒了椅子,隻好起身踱了幾步,卻沒馬上接着說下去。
他不希望部下太輕敵,李瑕麾下是很多蒙古人、畏兀兒人,但這些人能夠服從李瑕,恰恰說明李瑕不可小觑。
但也不好過于吹捧對手,倒顯得他心虛。
分析對手的這個環節就這樣略過,其後衆人商談的便是這一仗如何打的問題了。
“要打就得快打。”
察察兒昨日大敗了一場,摔掉了滿嘴的大牙,此時說起話來含湖不清,态度卻十分鮮明。
“我不是輕敵啊宗王,羅布泊離玉門關這麼近,如果拖久了,讓狗宋人的援軍先到,不如現在就打。”
蒙古人議事也沒個規矩,有人聽了察察兒的聲音,已哈哈大笑起來。
“我說察察兒,你現在還能吃肉嗎?”
“當然隻能喝奶了,額秀特……”
合丹皺了皺眉,不喜這種鬧哄哄的景象。
他倒不是擁護漢化,隻是在開平、燕京呆過,再回到了西域,便覺得這些人粗鄙。
粗鄙的意思就是不懂禮節,顯得不夠尊重他這個宗王。
再看形勢,察察兒說的有道理,李曾伯正在攻打興慶府,總不能拖到他回師。
但現在開戰,萬一敗了……
合丹看向了默默坐在帳邊的一個年輕人,這裡另一個與李瑕正面交戰過的人。
“藥木忽兒,你覺得呢?”
“李瑕敢跑到孔雀河來,說明他很有信心。”藥木忽兒道:“他用五百人擊敗了我阿布的四千人,用五千人擊敗了我們的兩萬人,現在,他有兩萬人……”
大帳裡有不少人嗤笑起來,紛紛斜睨藥木忽兒,皆有鄙視之意。
這就是阿裡不哥的兒子,膽小到這個地步,也配當黃金家族的子孫。
如果不是合丹剛剛才因為他們的輕敵而發了火,此時他們便要開口嘲笑。
感受到這種氣氛,藥木忽兒停下叙述,低下了頭。
失敗帶來的屈辱便是如此,常常能刺痛人心。
“繼續說。”合丹道。
“我的意思是,與李瑕打一戰,不如以斡腹之謀攻殺進玉門關?”
“不,李瑕一共也沒帶多少人出關,玉門關内還有像廉希憲這樣的叛徒在鎮守……”
選擇一共隻有這些,問了一圈的合丹突然發現自己的想法其實很明确。
他就想對峙着,等待耶律鑄帶援兵來包圍李瑕。
……
這日軍議之後,合丹獨自回到寝帳,卻是從懷裡掏出今日收到的一封意外的來信。
他皺着眉,帶着嫌惡攤開了它。
“我敬愛的叔叔合丹,你難道忘了你也是窩闊台家族的一員了嗎?為何如此拼命地為拖雷家族奔走?你忘了你偉大的祖父成吉思汗曾說過,隻要窩闊台有一個吃奶的後代,都比其他人優先繼承大汗之位……”
對貴由的痛恨、對忽必烈的敬愛在腦中交織,合丹徑直一撕,撕掉這封來信。
碎紙落在地上,他瞥了它們一眼,自語道:“不能敗……”
~~
六月初九。
這是李瑕在駱駝山駐紮下來的第五日,他終于收到了林子、宋禾等人的回信。
早在他還身處台特瑪湖之時,便遞了命令送往玉門關。但其後他一直在行軍途中,是不方便接收玉門關遞來的消息的。
還是等到現在才恢複了聯絡。
幾封信都是秘文,宋禾無非是按部就班,領着河西軍在羅布泊東面牽扯合丹,并表态會安排好探馬,不會落入包圍,如果元軍想來攻他,便後撤以消耗敵方雲雲。
等破譯了林子的信,才看兩句,李瑕的眼神才有些凝重起來。
“軍情司有派人來與我當面彙報?”
“禀王上,有。”
“讓他進來。”
不一會兒,一個商旅打扮的漢子走進李瑕的大營。
“禀王上,我是軍情司第三批派進高昌城的,初時一直未取得進展,直到俞道長與我聯絡,我才知道他進了宮……”
“進了宮?”
“是。”
這位軍情司探子仔細述說了在高昌城的經曆,最後道:“我于是随着高昌王後的斡脫商隊一路回了玉門關。”
“哪條路線?”
“經哈密力、我們謊稱要向東往九原城,其實轉道向南,經小路過星星峽,路不好走,抛了大批貨物。”
“沿途蒙軍盤查得嚴?”
“嚴,但沒有攔斡脫商隊。”
“能過多少兵力?”
“兵力好過,隻是帶不了辎重……”
餘下之事,李瑕很清楚了,正是林子信上所書的内容。
林子收到俞德辰的消息時,李瑕正在大漠上與阿裡不哥會盟,林子于是遞信到肅州請廉希憲決斷。
李瑕這次出西域,第一件事就是到蘭州見廉希憲,與他商議後續的計劃。
一則是需要繼續督促李曾伯攻打興慶府的後勤,二則是籌備甘肅路之事。
第三件要做的,便是在陸小酉、宋禾這些将領相繼出關之際,移廉希憲坐鎮肅州,以确保玉門關内萬無一失。
這便是李瑕能耐心與合丹對峙的原因,他根本就不怕合丹會攻玉門關。
然而,林子這封信看到後來,其中一句話卻讓他擔憂起來。
“廉公遂親率兩千人奇襲高昌……”
李瑕憂心忡忡。
他素來最信任的兩個人就是張珏、廉希憲,把北面、西面最重要的兩個門戶交給他們,從不過問。
但這次卻覺得廉希憲太沖動了。
不過,接下來再翻開廉希憲的信,當先入目的便是一句“請王上寬心,李公近日必克興慶。”
李瑕終于長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