邛崃,固驿。
邛崃自古有“天府南來第一州”之稱,此地飽經滄桑,西晉之後,為僚人、南诏、吐蕃所擾。近年來蒙宋戰亂不息,此地早已是滿目荒涼。
四野并無人家。
北邊的南河靜靜流淌,西面的崇山峻嶺如沖天的高牆。
一道官道從西嶺中蜿蜒而來,直抵在南河浮橋邊。
破舊的驿舍周圍建起了許許多多的營帳,麻袋堆積成山。。
單輪闆車圍在營地之外。
一看便知是宋軍糧草堆積之處。
守營的宋軍立在那,似因太過疲憊懶得走動。
突然,一聲大吼打破了這夜的甯靜。
“敵襲!”
号角聲兀地響起,劉黑馬的蒙軍不再悄然潛行,毫不猶豫發起了沖鋒。
馬匹提速很快,哒哒的馬蹄聲響動起來,漸漸勢如奔雷。
箭如雨下,之後,一道黑色的洪流,猛然撞進營帳之中。
“點火!殺!”
火勢起得很快,一點就着,火龍竄起、翻滾,貪婪吞噬着麻袋、帳篷,燒紅了半邊天。
夜幕被驅散,眼前大亮。
名叫“劄拉嘎夫”的蒙卒驅馬踏進了營地。
他是紐璘麾下,在紐璘大敗時僥幸逃出了宋軍的殺陣,因對地勢熟悉,今夜奉命為劉黑馬作向導。
他左手抛出火把,右手的彎刀一揮,砍翻一個驚慌失措地從帳篷裡沖出的宋兵。
“額秀特”
劄拉嘎夫仿佛聽到了句熟悉的罵聲。
他愣了一下,轉頭四看,見宋軍的反抗并不激烈。
在火光中奔走的宋兵全都沒拿兵器,沒穿盔甲,隻在那慌亂奔走。
劄拉嘎夫低頭看去,隻見到那被自己砍倒的宋兵屍體還躺在地上,穿的是宋軍的裡衣不假,但額上的頭發被剃了一半,分明像個蒙人。
“額秀特!”
劄拉嘎夫大罵一聲,撥馬便向劉黑馬所在處趕去。
此時,營寨裡已響起許許多多蒙語、漢語的大喊聲。
“我們是都元帥紐璘麾下的勇士被俘虜的勇士”
劄拉嘎夫大怒,暗道這些該死的家夥,竟被俘虜了這麼多。
哪怕不能随都帥元戰死,就不能像自己一樣及早突圍而出嗎?!
鳴金聲突然響起。
不需要劄拉嘎夫再去報信,劉黑馬已發覺了不對,下令撤軍了。
“走!”
劄拉嘎夫一夾馬腹,卻是被後面沖上來的騎兵撞了一下,他退了兩步
突然。
“呼”
山風吹來,傳來了低沉卻吓人的聲音,遠處天光一亮。
天亮了?
劄拉嘎夫眯着眼,向東眺望。
他揉了揉眼,又轉向南邊
“是火!是火!”
“轟!”
不僅是四面的山野有大火熊熊燃燒,宋軍營寨中突然炸出巨響,火勢沖天。
那是一堆燃燒的麻袋突然炸開。
“轟!”
火龍一怒,直沖雲霄。
劄拉嘎夫吓呆了。
他這輩子,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火柱,十餘丈的高度,聲勢駭人。
“别燒了!不是糧草!不是糧草”
來不及了,宋軍那所謂的“糧草”已接二連三的轟然燃燒,火勢襲卷向地面,點燃荒草。
那荒草中顯然是潑了火油的,火蛇迅速地奔襲,将蒙軍裹在其中。
“啊!”
聽着這撕心裂肺的慘叫,劄拉嘎夫猛然一個激靈。
有軍号在響,但慘叫聲更大聲,完全把那軍号的聲音蓋下去。
劄拉嘎夫沒心情聽劉黑馬還在下什麼命令。
比牛馬還要愚蠢的色目元帥,竟能中了南人的計。
“咴咴咴!”
劄拉嘎夫跨下的馬匹反應速度比他還要快得多,受驚之後根本不等劄拉嘎夫驅趕,已瘋了般向東狂奔。
一路上,全是慌亂的蒙卒,馬匹撞在一起,怒罵聲、慘叫聲、馬嘶聲好不容易,劄拉嘎夫撞出了戰場。
他再一次突圍還生。
吹來的風也帶着嗆人的煙。
“咳咳咳”
但他擡頭一看,隻見東邊的火勢已包圍過來。
驚鳥沖天而去、野獸亂走,噼裡啪啦、噼裡啪啦
“過不去了!”
像是對馬匹喊叫,像是讓身後的同袍别再撞上來,劄拉嘎夫大吼一聲,迅速勒馬向北。
他知道北面有一條河,隻有河流能在這時候救命。
一邊逃命,一邊解掉身上的甲,劄拉嘎夫還回頭去看一看劉黑馬的令旗。
混亂中早已找不到那杆旗幟。
但顯然,劉黑馬沒領兵向北突圍。
色目元帥就是蠢,逃都不知往哪逃
火勢已越來越大,劄拉嘎夫咬了咬牙,驅馬迅速奔過火牆。
“啊!”
熾熱的火焰灼燒着他,他痛得撕心裂肺。
但他必須沖過去,否則很快就要被熏死。
終于,“噗通”一聲,他縱馬跳進了河流。
與他同時沖出火海的還有十餘名蒙卒,紛紛大喊着,渲洩緊張的情緒。
“額秀特!”
劄拉嘎夫泅在滾燙的水中,放聲大罵。
他再一次從戰場上逃脫生天
“噗!”
箭從對岸襲卷而下,其中一支利箭透過劄拉嘎夫的兇膛。
皿在水中蕩開,他身子一沉,一會兒浮起,無聲無息向下遊漂去
“放箭!”
楊奔站在南河北岸,臉色冷峻。
對岸的大火照得他眼睛發酸,他卻始終凝視着那大火,計算從火中沖出的蒙卒數量
楊奔曾在兩夾岩上與劉金鎖說過“殺招不在這裡”,真正的殺招在此,固驿,出了靈關道之後的第一個驿站。
依李瑕料想,一旦放出假消息,以劉黑馬對地形的把握,極有可能會來此。
哪怕劉黑馬沒算到。南北官道上還有三個這樣的伏擊點。
那些堆積的麻袋裡也并非糧草,而是火藥、火油、幹柴。
慶符軍押着俘虜忙了許多天,并非是從靈關道運糧食,而是從成都搬引火之物布置埋伏。
終于,一場大火燎天,蔓延方圓十餘裡,燒紅了半個邛崃。
“娘的!”劉金鎖率兵從北面的埋伏點趕來,狂呼道:“我早說我來守邛崃,換你去守大邑。果然,蒙鞑是來攻邛崃!”
到了這個時節,劉金鎖又開始不穿衣服了,光着個膀子,身上的紋身被對岸的火光照得紅彤彤,更添一份香豔。
他湊近了楊奔,又大笑着問道:“哈哈哈,這下,鞑賊劉黑馬跑不掉了吧?!”
楊奔掃了劉金鎖一眼,有些嫌棄,道:“不好說,我現在還沒看到劉黑馬從這邊突圍。你看,蒙鞑隻有散兵沖出。”
“那他太慢了!”
劉金鎖聲音很大,因為對岸的火燒得太旺,響聲太大。
“隻有北面有河,他不從這邊突圍,還能走哪?!”
楊奔皺眉,道:“連你劉大傻子都能想到,看來,劉黑馬不會從北邊突圍了。”
“哈?你在罵我?!”
楊奔思忖着,懶得理會,自語道:“劉黑馬是名将,不會輕易束手就擒,但還能從何處突圍呢?南面?”
劉金鎖大步上前,道:“喂!我把援兵排開?”
“不。”楊奔道:“你帶兵往南邊增援宋禾。”
“我說楊臭臉,你是不是傻?都說了,隻有北面有河。”
“人家是名将,不會這般簡單!快去!”
“再是名将,遇到火也隻能用水來克啊!”
“劉黑馬再無動作,他全軍便要被煙氣熏死。眼下不來,必是往别路去了,明白嗎?!”
劉金鎖撓了撓頭,道:“也有道理,你說的不錯!”
楊奔心中依舊有些沒底,喃喃道:“你知田忌賽馬嗎?”
“哈?”劉金鎖将耳朵湊過去,問道:“田雞殺馬?菜?”
“田忌賽馬!孔将軍是中等馬,對陣攻成都的蒙鞑,是下等馬;阿郎是上等馬,去襲斬龍山營地,蒙鞑守軍是中等馬;固驿蒙軍是上等馬,由劉黑馬親自率領”
“那我們是幾等馬?”
“阿郎不強求我們擊殺劉黑馬,你說呢?”
“不殺怎行?”劉金鎖大吼道:“管他黑馬白馬、上馬下馬,爺爺定将他捅成死馬!好個狗厮,還敢與爺爺作本家!”
“那你還不快去南面支援?!”
“好!”
劉金鎖提槍便走,領兵從東面繞過大火,往南去支援。
時間一點點過去。
從大火中突圍而出的蒙軍散兵越來越少。
終于,火中的動靜越來越輕。
楊奔看着眼前的大火,愈發确定劉黑馬要麼往南突圍了,要麼馬上便要被熏死。
“死吧,劉黑馬。”他冷笑着,昂了昂頭。
突然。
“咴律律!”
幾匹快馬從火中猛竄而出,摔進河中。
水花濺起,發出“嘶”的聲響。
楊奔吃了一驚,轉頭看去,隻見火光中湧出數不清的身影
“放箭!”
“啊!”
蒙卒慘叫聲驚天動地,卻是一個接一個沖進河水當中,也不反攻,徑直向下遊漂去。
這是有組織的突圍。
劉黑馬竟是集結了大火中的所有蒙卒,忍着煙熏火燎,一直等到宋軍防禦松懈,方才迅速突圍。
楊奔兵力不足,箭雨竟是不能盡數殺了他們。
“放箭!”
“咳咳咳”
漫天都是咳嗽聲,越來越多的蒙卒死在河中,卻已有人開始向東遊走
“放箭!”
“佰将,沒有箭支了”
“給我沿着河追,絕不可放走劉黑馬!”
楊奔大吼一聲,臉色愈發冷峻。
他真的太想斬殺劉黑馬這個名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