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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揚帆(為盟主“我是分析師”加更)

終宋 怪誕的表哥 6298 2024-01-31 01:10

  建統八年,二月初三。

  長安。

  偏殿中隻有李瑕與一個身材矮小卻精壯的将領在談話。

  大部分時候都是李瑕在說話。

  “亡宋理宗時,宋廷才把澎湖島劃歸到福建路晉江縣,對琉求的了解卻有限,故而趙與檡這些人始終認為琉求養不活他們想要的建制。這次留夢炎既将他們發落過去了,你便領水師去一趟,将琉球劃歸福建路管轄。由你駐軍,配合當地諸官員。錢糧、物資都是配備好了的,不必另外籌措,省得朝中大臣們又要哭窮。今已安置在島上的四萬餘人中,趙宋宗室就有數千人,都是自己想去的,不是朕苛待他們,你謹慎對待,勿出亂子……此去,沒有十年怕是回不來。”

  “開疆擴土,臣雖死無憾。”

  “船隻是個問題。”

  說到這裡,李瑕微微皺了皺眉。

  以前,他的商路有兩條,一是出河西走廊,走陸上絲綢之路;二是從雲南走茶古道。

  如今一統天下了,反而陸上絲綢之路走不了了。

  因為他與忽必烈兩虎相争之際,西邊的海都已趁勢崛起。當他在中原鏖戰,海都則拿下了哈拉和林;當他在南征滅宋,海都與兀魯忽乃的沖突則愈演愈烈。

  國朝初立,是否支持兀魯忽乃打這一仗還不好說,反正幾年之内,商路必是難通的。

  李瑕于是将目光轉到了海上。

  戰亂數十年,國家千瘡百孔,人口凋敝、田地荒蕪,沒有數十年的休養生息恢複不了,又如何完成一系列的壯舉?

  唯有大航海。

  提前三百年,由他親手來主導這場地理大發現,以舉世之物力來完成的構劃。

  想得再多,首先需要船隻,且是大海船。

  故而,李瑕大封官爵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水師将軍之外,把他最親近的舊部們派遣到沿海,如韓祈安、聶仲由、劉金鎖、李昭成、林子等等,協助他們的則是秦九韶、留夢炎這些最聰明的官員。俱往兩浙、兩廣、福建、山東。

  今日還把姜才遣往琉求。

  “船隻務必要足,朕要你再建琉求市舶司,造船、貿易,船行新羅、東瀛、大食等地。”

  姜才默默聽着,末了問道:“臣鬥膽問陛下,是否有意取東瀛?”

  他略略停頓,之後又補充了一句。

  “之所以有此猜測,乃是因一些封地名,如田川郡夫人。”

  李瑕搖了搖頭,道:“要取也不能急。且先教将士知曉,取一貧瘠小島利在何處,是有金、還是有銀?抑或是人口?其次海上行軍困難,即便登陸,其道路難行、風土陌生……總之是不能打無準備的仗,畢竟連高麗還沒取。”

  “臣明白了。”姜才應道:“臣會在琉求造船、練兵、剿盜,并多派人進入商隊、了解風土。”

  正在此時,關德進了殿,禀道:“陛下,蘇劉義、劉師勇到了。”

  “召。”

  不一會兒,又有兩名水師将領進入殿中。

  若說李瑕方才說着遣姜才往琉求已是大事,此時神情才算是真正鄭重起來。

  他拿起幾封奏章,讓關德遞給三名将領過目。

  “先看看吧。”

  新上任的琉求安撫使姜才率先拿起一封,攤開來看了。

  隻見是一個名叫“蒲壽庚”的官員上的奏折,其人顯然是宋降臣,沿任承節郎、提舉泉州市舶司使。

  蒲壽庚稱,福建沿海海盜猖獗,宋朝廷無力管轄,使之“海寇積年,民罹其害,雲合亡命,無不一當百”,又稱如今天下聖明,遣劉元帥南下、整編彰武軍,剿福建山賊頗具成效,然而劉元帥不擅水戰,泉州水師便協助彰武軍擊潰了海盜。

  這是一篇平平無奇的請功奏章。

  但在奏折上,“泉州水師”四個字被圈了出來,後面有天子以鉛筆标注的七個小字。

  ——私人武裝,軍閥也。

  因這标注,姜才心中一凜,與蘇劉義對視一眼,交換了奏折看。

  這封則是留夢炎最新遞上來的,内容很少。

  “臣奉旨監察福建,唯泉州蒲氏緻産巨萬、家僮數千,掌沿海番舶之利三十年,仿佛國中之國,非行禦史台所轄之地。”

  短短一句話,姜才眼皮跳了一下。

  他不久前才聽說過留夢炎以怎麼樣的手段拿下了福建安撫使王剛中、亡宋秀王趙與檡。此時,留夢炎卻說自己監察不了蒲家。

  如果不是留夢炎故意陷害,這“國中之國”四個字足以讓陛下起意抄了蒲家。

  姜才又拿了另外幾封奏折看起來。

  大多都是地方文武稱贊泉州市舶司使蒲壽庚遣水師擊敗了海盜,為其請功,其中劉金鎖也是這麼上奏的。

  “幾位将軍,還有這個。”

  關德又抱了個匣子過來,裡面放的則是一些輿情司的情報。

  “蒲壽庚祖上白番人,本占城之貴人。既浮海而遇風濤,憚于複返,乃請于其主,願留中國,以通往來之貨。原居廣州、後徙居泉州,世代以海貿為業。蒲氏屋室漸侈靡,逾禁,官府問之,言非吾國人,不問之,愈其宏麗奇偉,益張而大,富盛甲一時……”

  這情報裡也能看到天子用鉛筆标注的一些小字,如“其祖阿拉伯人”、“其性奸狡”。

  再往後,甚至還能看到天子親自總結的内容,用詞有些看不懂,但多少能猜出意思。

  “蒲氏亦官亦商,以權力經營海貿,壟斷香料貿易數十年,攫取利益,于泉州海岸建望雲樓,觀出入港口商船以征收商稅,其家私兵數千人,五千料之中型商船數百艘,十二帆巨艦數十艘……上表言‘民實艱苦,唯造三桅商船十艘’。”

  姜才看過,默默将手裡的情報放下,與蘇劉義、劉師勇對視了一眼,等待李瑕的旨意。

  抄蒲家的旨意。

  李瑕卻沒有立即下旨,而是道:“都看過了?朕擔心你們不明白朕的意思,得先說清楚。”

  “臣等恭聽。”

  “朕不是寬縱世侯像放牛一樣治理天下的蒙元大汗,故而不允許有‘國中之國’的存在。朕也不是軟弱可欺誰都能拿捏的宋室,故而不允許官員以權謀私将國家關稅全部收到一門一戶的口袋裡,不允許巨賈襲斷整個貿易而使小民片甲不得下海。”

  蘇劉義補充道:“蒲壽庚還有欺君之罪。”

  “蒲氏有罪,但泉州港的繁華不可破壞。”李瑕道:“朕希望你們此去能為朕治蒲壽庚之罪,但不能傷海商之心。今日并非一個正常貿易的海商因為坐擁海船,使朕起意奪之,而是蒲氏以官員之權柄攫取門戶私利,卻有大罪于國家。一句話,蒲氏可亡,而海貿當愈興。”

  “陛下所言,臣等銘記于心。”

  “蘇劉義,你是進士出身、也治理過地方,朕派你去,盼你能經營好泉州港。”

  “……”

  又考校了三人一些問題,李瑕吩咐道:“傳旨,任姜才為琉求安撫制置使;任劉師勇為漳州水師都統、兼沿海防禦副使;召蒲壽庚入朝任兵部侍郎,改蘇劉義知泉州、提舉泉州市舶司使。”

  “臣等遵旨。”

  李瑕另外又下了封密旨給蘇劉義。

  最後,他道:“記住,江南雖定,卻不是大唐水師的結束。反而,這才是大唐水師征服四海的開始。”

  三名水師将領再次行禮,鄭重拜别了君王,退出了偏殿。

  ~~

  李瑕獨自坐在殿中,繼續翻開奏折。

  依舊是與沿海水師事務相關。

  一封是在山東來州李昭成與水師大将張貴一起遞來的,說是有海上巨盜名為黎德,主動率兩萬部衆投降,獻上大小船隻七百艘。

  據信報所言,黎德雖是海盜,卻頗有大義,唐軍北伐之際亦曾率部屢次攻擊元軍。

  與之前看的關于蒲壽庚的奏折放在一起,可見這世上各式各樣的人都有。

  李瑕批閱過山東水師的奏折,再拿起一封,則是江東水師提督張順遞上來的……因這些奏章都是分門别類好了的。

  “臣張順啟奏,今有浙西崇明人朱清、平江嘉定人張瑄,聚衆數千、海船五百餘艘,盤據于舟山、嵊泗諸島之間,劫擄沿岸富戶與海上商賈十餘年而宋廷不能制,臣請讨之……”

  後面則是一張更詳細的戰略,以及一張圖紙。

  李瑕仔細看過之後,提起禦筆勾了一下。

  今日,他這樣勾了幾下,仿佛沿海就能平定,連當皇帝也顯得簡單了。

  事實上,他卻感到事情越來越難做。

  以前北上時、在慶符縣時,做的都是小事,每天都能看到進展。如今當了皇帝,拘在這宮城中批一道旨,卻往往要數月、甚至數年才能等到一個結果。

  他不知道查抄蒲家是否會出差池、是否會破壞泉州港的繁榮;不知道山東水師招安海盜之後能否順利整編;不知道張順出海又會是怎麼樣的結果。

  而這一切,相比于他對大航海的期待,也隻能算是籌備階段……

  ~~

  九月初五。

  泉州,城南。

  蒲家府邸占地三百餘畝,東至塗門街、西至溪亭、南至晉江、北至塗山。格局恢宏,亭台樓閣錯落有緻。

  而蒲府最為人稱道的便是棋盤園了。

  棋盤園東西長百步、南北寬六十步。

  側邊有三十二間閣樓,中間則是劃着格子的巨大棋盤,棋盤兩邊,又各有一個高高的涼亭。

  “蘇相公請。”

  蒲壽庚一擡手,引着蘇劉義走過小徑,指着一座涼亭,道:“蘇相公執紅棋,如何?”

  蘇劉義反問道:“蒲公尚未病愈,還能下這樣一盤大棋?”

  這話中似乎帶着些别的意思,因蒲壽庚收到聖旨之後,自稱有疾,不肯赴長安任官。

  “下棋不比長途遠行,老夫還是吃得消的。”

  “那自然好,蒲公請。”

  蘇劉義遂轉身、登上東面的涼亭,蒲壽庚則背道而行、登上了西面涼亭。

  涼亭上視野頗佳,然而目光看去,隻見到空空如也的棋盤,不見棋子。

  而就在涼亭外不遠處,站着一個蒲府仆役,轉身向蘇劉義行了一禮。

  “見過相公,小人乃司棋員,相公下棋,隻需吩咐小人便可。”

  “好,如何不見棋子。”

  “相公稍待。”

  那司棋員轉過身,舉起棋子,喊道:“擺棋。”

  有琴聲響起,卻見側邊的三十二間閣樓中款款走出三十二名女子。

  蘇劉義眼神不變,隻澹澹道了一句。

  “不愧是聞名遐爾的棋盤園。”

  他身後的随員卻已看得有些呆了,眯起了眼。

  隻見那三十二名女子一半穿粉色薄紗,一半穿綠色薄紗,雪白的肌膚若隐若現,個個都是年方豆蔻,體态優美。

  她們依次出列,卻是在那巨大的棋盤上各自站定。

  随員這才把目光從那些款擺的腰肢上移開,落在她們頭上的篾篩上,隻見上面分别寫着“将、士、象、車、馬、炮、卒”等。

  “啧啧,好一個富可敵國的巨賈,這般享受,換王侯也不當吧。”

  蘇劉義目光卻冷了下來,喃喃道:“泉州‘民實艱苦’,也正是此人說的。”

  隻看這三十二名女子俱是身量相當,他便知對面的蒲壽庚是怎樣貨色,更别提其它。

  想到這裡,他并不客氣,徑直先手下棋。

  “炮二平五。”

  司棋員便跟着大喊道:“炮二平五!”

  棋盤上,穿着粉紅薄紗的女子便款款而行。

  對面的涼亭上很快便傳來了喊聲。

  “馬八進七!”

  漸漸的,棋盤上粉綠相間,煞是好看。

  ……

  “馬二進三!”

  聽到對面的涼亭傳來的喊聲,蒲壽庚随口便道了一句“車九平八”,其後卻是有些焦慮地敲了敲桌桉,用阿拉伯語與兒子蒲師文說話。

  “蘇劉義來者不善啊。”

  “還不是新的君主想要征集我們的船隻。”蒲師文道,“這些東方人,總認為君主向臣民索取财物是理所當然的,天啊,真是太無恥了。”

  “炮八平九。”蒲壽庚看了一眼棋盤,用漢語說了棋路,又用母語歎道:“是啊,大國雖然繁華,但三代人了我還是不能習慣。要知道,在我們的故鄉,根本就不接受這樣單方面的無禮索取。如今的君主比過去的趙姓君主無禮得太多了。他違背了神的意志,我已有了反抗他的理由。”

  蒲壽庚的語氣很冷。

  他與任何一個趙宋的官員都不同,他不會顧忌什麼君臣綱常,甚至連敵我實力都不會顧忌。

  一旦觸及到他最根本的利益,不論這大唐王朝有多強,他都敢毫不猶豫地以武力反叛。

  大不了就是帶着财物離開泉州。

  比如今日,他便引開了蘇劉義,好順利從海外調來更多的私兵。

  這邊還在下棋,後方有下人匆匆趕上來,俯在蒲壽庚耳邊,以神秘的語氣禀道:“阿郎,戰船靠岸了。”

  “那就好,讓他們扮成海盜動手。”

  蒲壽庚擡起頭,看向對面涼亭裡的蘇劉義,目光十分不屑,道:“這個所謂的大唐官員隻怕還沉醉在這些美妙的棋子裡,卻沒有想過這将是他最後的時光。”

  他顯得那般高高在上。

  仿佛他不是一個商人,而是這個帝國的君王。

  “卒三進一。”

  “……”

  大棋盤上,有兩個美麗的“棋子”撞在一起,發出了嬌呼聲。

  而對弈的兩人還在繼續。

  像是故意使壞,要她們碰撞、下場。

  于是,那些穿披紅綠薄紗的女子越來越少。

  忽然。

  遠處傳來了一聲驚呼。

  “海盜進城了!”

  “海盜!海盜來了……”

  蒲壽庚笑了起來,指着蘇劉義,道:“他輸了。”

  “哈哈,這些官員,隻顧着享受,連關防都忘了看了。”

  “讓人弄死他吧,蘇相公為了平海盜,英勇戰死了……”

  而此時,就在對面的涼亭上,忽然響起了一聲大喊。

  那是司棋員的聲音。

  “蒲壽庚勾結海盜,罪不可赦,拿下!敢反抗者,格殺勿論!”

  蒲壽庚愣了一下。

  他眯了眯眼,隻看到對面,正有人将刀架在那司棋員脖子上。

  而巨大的棋盤上已響起了更多女子的嬌呼。

  “拿下!”

  密集的腳步聲從前院傳來,有蒲家的私兵連忙沖上前去攔。

  “砰!”

  “砰!”

  慘叫聲接連不斷,成隊的官兵趕了進來,毫不留情進地射殺着這些私兵。

  蒲壽庚吃了一驚,向後連步了數後,跌坐在地上。

  “怎麼……怎麼……我的人呢?我海上的人呢?!”

  他已完全失去了方才高高在上的姿态,吓得瑟瑟發抖。

  蒲氏在大宋數十年,受君恩深重,得百姓供奉,學儒家經典,始終都沒放下的傲慢,唯在這一刻的混亂中徹底被擊碎。

  “蘇相公,我冤枉啊!我絕沒有勾結海盜……真的沒有……”

  隔着涼亭,蒲壽庚竟是恸哭不已,毫無方才的狠色。

  ~~

  “車八進五,将軍……我赢了。”

  蘇劉義再次喃喃了一聲,不去看涼亭下的殺戮,而是向随從問道:“你知道,我最厭惡他什麼嗎?不是他截留關稅、違禁逾矩、瞞報船隻,甚至不是他豢養私兵、欺君罔上。”

  “那是什麼?”

  “他可以到我們的土地來,可以與我們同化。但,享好處時就堂而皇之地任我們的官,當要他盡一點點該盡的責任時,他卻又開始提他那狗屁習俗!得了萬般富貴,還敢妄想逃得滔天死罪,該殺!”

  蘇劉義勐地睜眼,眼中殺氣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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