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已過去大半年,一張兵勢地圖終于再次被擺上殿來。
這是布制的地圖,鋪開來如同一塊大地毯。
“萬一李瑕降了蒙古,欲遏制其兵勢,有這幾個要沖。”
賈似道手持一根長杖,走在地圖上,一連點了好幾個的位置,道:“利州、巴州、達州、襄陽。臣先說襄陽,呂文煥、高達可率一萬兵力溯漢水而上,直達漢中。
巴州守臣鮮恭、達州守臣程聰,可各領數千兵力出米倉道、荔枝道。重慶府可臨時節制這兩路兵力。
利州守臣孔仙雖為李瑕舉薦,但孔仙守雲頂城十餘年,素有忠忱之名,臣擔心的不是他,而是張珏”
趙昀聽到張珏之名,突然“嗯?”了一聲。
賈似道行禮道:“李瑕曾協防釣魚城,彼時兩人絲毫未見嫌隙,張珏甚至與李瑕擅自出兵漢中,足見此二人交情匪淺。緣何張珏突然上書彈劾李瑕?各任制置使、副使?是否”
趙昀不用再聽。
他的臉色已陰沉下來,但還是道:“不可逼反了張珏。”
“依臣之意,陛下可命江萬裡入蜀後不必停留重慶,而是先至成都,确保張珏不反;其後,隻待李曾伯入蜀南,易士英必不敢反;夏貴增援重慶,則局勢可定。如此還不夠,臣認為再調呂文德溯江而上,确保漢中不失。”
“值得調動如此多兵力?”
“非慮李瑕,實慮蒙古再次入漢中。”
趙昀深以為然。
賈似道又道:“陛下宜再下暗诏,若李瑕得到诏命而不還,命漢中諸官員,效當年楊巨源、李好義、趙彥呐等人殺吳曦之義舉。”
“可,拟诏。”
“說過兵力,臣再說錢糧,川蜀軍糧本就仰賴朝廷調度,蜀中三路一卡,蒙古亦不可能給李瑕糧草,還要收他的糧,他隻能搶奪百姓口糧。臣放句話在這裡,待呂文德到重慶時,若李瑕還有一粒糧食,那便是臣這顆腦袋算不清賬了,砍下來給陛下蹴鞠罷了。”
事實上,趙昀雖未上過戰場,但很知兵事。
登基三十五年來,幾乎年年都在打仗,他已是世上最懂打仗的人之一。
他知兵,故能用孟珙、趙葵、杜杲、餘玠等名将,且還從這些名将的奏折上吃透了最深的兵法。
正是因為他懂,賬算得清楚,他深刻地明白打仗要花多少錢糧,而和談才花多少錢糧?
他需顧忌到“以戰促和”之方略該打到幾時,對家國民生的損耗最小
出于這種深謀遠慮,禦侮外敵時,便不能完全放開手腳。
故而,給人怯懦之感。
而一旦決心滅敵平叛,趙昀便顯得十分英明神武。
隻在地圖上走了一圈,他便與賈似道将整個戰略定了下來。
這戰事,也就這般了
但賈似道目光瞥去,卻見趙昀還是郁郁寡歡之态,隻好又寬慰了兩句。
“陛下也不必過于憂慮,相比吳曦之亂,李瑕不足為慮。吳家三代世鎮川蜀,擁兵十萬衆,不可謂不勢大。
然吳曦一朝叛亂,其幕府名士,陳鹹剃發出家、史次秦自毀雙目、楊震仲服毒自盡,王翊、家拱辰等人出逃;其治下官員紛紛棄官,如楊修年、詹久中、家大酉、李道傳、鄧性善、楊泰之不計其數;更有無數地方能臣起兵讨伐,如薛九齡、安丙可見蜀人心在大宋!
故吳曦之叛,不過四十一日即定,三代之權勢,土崩瓦解!今三邊已定,又何懼區區一李瑕乎?李瑕起于牢囚,任官不過三年,與吳曦相較,勢不如其之萬一。”
“朕明白。”
趙昀漫不經心地飲了口酒,道:“李瑕未必會叛。他還算忠心,收到招降,立即将書信呈給朕了。”
賈似道難得一愣。
“是,臣以防萬一罷了。”
确實隻是以防萬一,趙昀知道事情還遠沒到那一步。
且他憂慮的并非是平不了一場小小的叛亂。
以往,大宋的将領們也不是輕易就能被勸降旳。
但這次不同,趙昀真的怕李瑕萬一降了蒙古,會帶動太多的人。
因為真正吓到他的是忽必烈。
是北面士人對忽必烈的推崇。
“能行中國之道,則中國之主。”
“心乎生民,不心乎夷夏”
這才是在掘他趙氏宗社的根。
趙昀太清楚了,為何大宋能經遼、金而不亡?為何蒙古二十餘年不能南下?為何叛宋之臣必衆叛親離?
賈似道方才說的不錯,因為民心在宋。
民心是什麼?
是士大夫嘴裡的法統!
透過那封信,趙昀仿佛能看到忽必烈從信封裡走出來,雄壯、兇狠,更可怕的是眼神中還帶着睿智
帝王氣。
當忽必烈的帝王氣撲面而來,那句“天下歸一”映入眼簾,趙昀不能不感到無比的恐懼。
恐懼到從心底裡泛起顫抖
漢中,帥府。
“不能小瞧忽必烈,也不能小瞧了趙昀,他們才是帝王。有些東西,隻有坐在皇位的人能理解。”
李瑕與韓祈安聊着聊着,忽然開口這般說了一句。
他帶着些自嘲的口吻,又道:“帝王氣,我如今半點也無。”
“阿郎有。”韓祈安應道。
“不,我手下之人,誰能堂堂正正說出一個擁立我當皇帝的正大理由?”
韓祈安沉吟片刻,道:“阿郎蓋世英雄”
“并非所有英雄都能當皇帝。”李瑕道:“世間有英雄無數,為帝者幾何?而為帝者,又有幾人是英雄?”
“開國為帝者皆可稱英雄,曆代不過數十人。至于”
韓祈安想了想,忽不知從何說起。
李瑕道:“方才我問,待我歸來可否求娶巧兒。先生答,該是巧兒侍奉我。我說,不是侍奉。但我卻說不出那該是什麼。”
韓祈安道:“阿郎待巧兒之心意,我明白。”
“不夠。”
李瑕自嘲一笑,道:“我若說‘以妻禮待她’,說不出口,因我已不能給到她妻子的名份。名份既不重要又重要,我想給她一個名份”
話到這裡,李瑕沉默了一會,才開口說了一句。
“我若開國稱帝,封巧兒為貴妃。”
韓祈安愣了一下,笑笑。
李瑕也笑,問道:“有點太遠了吧?”
韓祈安撫須道:“我信阿郎能成,聽了也歡喜。”
“但還是覺得這話不真實?聽起來有些傻氣?先生說實話。”
“有些許。”
“因為我實力不足,且毫無法統。”李瑕道,“開國建業,說來實是太遠了,不真實。”
“暫時而言。”
“法統。”李瑕又念叨了一聲。
他一邊沉思着,一邊随口說着,很亂,這是他在思考的過程。
也是他自我學習的過程。
“依我如今理解,法統可比喻為‘底氣’。一個人沒了底氣,做事情還能勉勉強強,但若萬萬人沒了底氣,便任何事都做不成。
底氣足,才有氣魄。
我平生自負,個人之底氣有。
個人之氣魄,我亦自認為有。
但個人氣魄再足,永不可能成為帝王氣。
帝王氣,當是萬萬人之氣魄聚一人之身。
我沒有,遠遠沒有。
忽必烈有英雄氣魄,也有帝王氣;
趙昀雖無英雄氣魄,卻有帝王氣先生莫搖頭,且說,王堅将軍是何等英雄氣魄,這份氣魄,他是給趙昀的,不是給我的。
張珏亦有英雄氣魄,如今亦是給趙昀的,不會給我。他與我交好,但遠未到把他的氣魄給我之時。
為何?
法統。
我不屑趙昀之法統,因他的法統是從祖宗身上得來的,可世人信奉,我對此無可奈何。
而我的法統将從何來?
依舊是世人信奉,但并非信奉皿脈,而該是信奉生存,乃至生活。
我一直告訴将士們,收複漢中,從此鎖住川蜀門戶,使戰火不再波及到他們的家園。
我曾答應過漢中百姓,三年免征田稅。
這都是為了讓他們生存因為他們太苦了。
如今,我若舉事,自立也好、降蒙也罷,朝廷必要攻來、蒙軍必也要來。百姓的口糧必要被收走,或是我收、或是蒙人收走。
百姓辛苦耕種來的糧草,他們從春耕盼到秋收,好不容易才盼到的一點點,就這麼一點點休息、喘息的日子,毀了。
是,他們每年都是這麼過來的,但我承諾過要讓他們休養三年。
那我的承諾算什麼?
‘信’之一字先毀了,‘信奉’從何而來?
我的法統,毀個幹幹淨淨。
那,又何必立事?”
韓祈安有些沒聽懂,但他知道,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李瑕自己一直在有所悟,有所得。
“我想來想去,我如何選擇,不在于臨安如何、開平如何,不在于我能得到什麼。
在于我能給什麼。
我能給治下之民什麼?
一個承諾、短暫的數年休養時機。還是毀諾、繼續連綿無休的戰火?
權力真會迷了人的眼,在人根本還沒發現的時候。
我謀到蜀帥之位,自予救世之名,欲立大事。
一回頭,我與吳曦有何區别?
吳家三代鎮守川蜀,百姓交口稱頌,吳曦一朝叛亂,聲敗名裂,衆叛親離。為何?
因百姓心在大宋?我認為不是。
我認為,因吳曦為一己之私利,毀了川蜀萬萬人之生計。
不管是吳曦還是李瑕,不重要。
若打義戰,保家衛國者,蜀人恒從之。
而若為一己之私而擅啟禍亂者,蜀人恒誅之!
民心,如此而已。
我說過,想推翻宋朝,再開一盛世。
現在,川蜀連遭十餘年戰火,好不容易驅退虜寇,蜀民想要的是什麼?馬上推翻宋朝,再建一個李姓王朝?
我說破了天,說宋廷再多的不堪,說我的李姓王朝再多的好。然後,要他們供出口糧,去與宋軍厮殺,他們願意嗎?
憑什麼?
因為我狂妄到把去歲的戰功加到自己一人頭上,把朝廷任命的四川制置使之銜當作令箭?
我比吳曦還愚蠢、我比宋朝還要無義。
今日舉旗,明日蜀人盡可殺我!”
韓祈安被這聲音吓了一跳,一個哆嗦。
李瑕閉上眼,又說了最後一番話。
“我這樣的人,太容易把自己當成救世主了。
以為千萬生黎随我擺弄,将這世間當作一場遊戲,一劃拉,安排這批百姓種田,再一劃拉,安排那批将士殺敵。
田不是我種的啊!是他們一鋤頭一鋤頭種的啊。
光說施肥,就有餅肥、糞肥、焦土肥、混肥、漚肥、石灰。其中,餅肥要杵碎和火糞堆成窖罨,發酵發熟聽不懂吧?我也聽不懂。
百姓們懂的比我多,太多太多了!
他們根本不需要我像遊戲人間一樣,把他們劃拉過來、劃拉過去。
我隻需要為他們把外寇驅逐;隻需要為他們把頭上的剝削減少一點,再減少一點。
隻這兩件事,我畢生都做不完卻還是太容易自诩為神明。
我太容易想要讓他們為了保護我的權力,去死,去家破人亡。
但,我其實什麼都不是。
這一路而來,能赢,隻因為這些軍民一心保衛家園。
他們從不需要我激勵士氣,再難再苦,都是他們自己咬牙扛下來的。
我隻是順着他們的心,幫他們赢了。
現在,我亦不能逆了他們的心。
因為我發現,順民者昌,逆民者亡。
此去臨安,我不是為了愚忠。
為的,是我的大逆不道。
我想要有帝王氣,就得先給蜀民他們想要的安定,他們才能把他們的氣魄給我。
那,如何能保他們安定,就如何選,隻做如此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