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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8章 帝王氣

終宋 怪誕的表哥 4806 2024-01-31 01:10

  戰事已過去大半年,一張兵勢地圖終于再次被擺上殿來。

  這是布制的地圖,鋪開來如同一塊大地毯。

  “萬一李瑕降了蒙古,欲遏制其兵勢,有這幾個要沖。”

  賈似道手持一根長杖,走在地圖上,一連點了好幾個的位置,道:“利州、巴州、達州、襄陽。臣先說襄陽,呂文煥、高達可率一萬兵力溯漢水而上,直達漢中。

  巴州守臣鮮恭、達州守臣程聰,可各領數千兵力出米倉道、荔枝道。重慶府可臨時節制這兩路兵力。

  利州守臣孔仙雖為李瑕舉薦,但孔仙守雲頂城十餘年,素有忠忱之名,臣擔心的不是他,而是張珏”

  趙昀聽到張珏之名,突然“嗯?”了一聲。

  賈似道行禮道:“李瑕曾協防釣魚城,彼時兩人絲毫未見嫌隙,張珏甚至與李瑕擅自出兵漢中,足見此二人交情匪淺。緣何張珏突然上書彈劾李瑕?各任制置使、副使?是否”

  趙昀不用再聽。

  他的臉色已陰沉下來,但還是道:“不可逼反了張珏。”

  “依臣之意,陛下可命江萬裡入蜀後不必停留重慶,而是先至成都,确保張珏不反;其後,隻待李曾伯入蜀南,易士英必不敢反;夏貴增援重慶,則局勢可定。如此還不夠,臣認為再調呂文德溯江而上,确保漢中不失。”

  “值得調動如此多兵力?”

  “非慮李瑕,實慮蒙古再次入漢中。”

  趙昀深以為然。

  賈似道又道:“陛下宜再下暗诏,若李瑕得到诏命而不還,命漢中諸官員,效當年楊巨源、李好義、趙彥呐等人殺吳曦之義舉。”

  “可,拟诏。”

  “說過兵力,臣再說錢糧,川蜀軍糧本就仰賴朝廷調度,蜀中三路一卡,蒙古亦不可能給李瑕糧草,還要收他的糧,他隻能搶奪百姓口糧。臣放句話在這裡,待呂文德到重慶時,若李瑕還有一粒糧食,那便是臣這顆腦袋算不清賬了,砍下來給陛下蹴鞠罷了。”

  事實上,趙昀雖未上過戰場,但很知兵事。

  登基三十五年來,幾乎年年都在打仗,他已是世上最懂打仗的人之一。

  他知兵,故能用孟珙、趙葵、杜杲、餘玠等名将,且還從這些名将的奏折上吃透了最深的兵法。

  正是因為他懂,賬算得清楚,他深刻地明白打仗要花多少錢糧,而和談才花多少錢糧?

  他需顧忌到“以戰促和”之方略該打到幾時,對家國民生的損耗最小

  出于這種深謀遠慮,禦侮外敵時,便不能完全放開手腳。

  故而,給人怯懦之感。

  而一旦決心滅敵平叛,趙昀便顯得十分英明神武。

  隻在地圖上走了一圈,他便與賈似道将整個戰略定了下來。

  這戰事,也就這般了

  但賈似道目光瞥去,卻見趙昀還是郁郁寡歡之态,隻好又寬慰了兩句。

  “陛下也不必過于憂慮,相比吳曦之亂,李瑕不足為慮。吳家三代世鎮川蜀,擁兵十萬衆,不可謂不勢大。

  然吳曦一朝叛亂,其幕府名士,陳鹹剃發出家、史次秦自毀雙目、楊震仲服毒自盡,王翊、家拱辰等人出逃;其治下官員紛紛棄官,如楊修年、詹久中、家大酉、李道傳、鄧性善、楊泰之不計其數;更有無數地方能臣起兵讨伐,如薛九齡、安丙可見蜀人心在大宋!

  故吳曦之叛,不過四十一日即定,三代之權勢,土崩瓦解!今三邊已定,又何懼區區一李瑕乎?李瑕起于牢囚,任官不過三年,與吳曦相較,勢不如其之萬一。”

  “朕明白。”

  趙昀漫不經心地飲了口酒,道:“李瑕未必會叛。他還算忠心,收到招降,立即将書信呈給朕了。”

  賈似道難得一愣。

  “是,臣以防萬一罷了。”

  确實隻是以防萬一,趙昀知道事情還遠沒到那一步。

  且他憂慮的并非是平不了一場小小的叛亂。

  以往,大宋的将領們也不是輕易就能被勸降旳。

  但這次不同,趙昀真的怕李瑕萬一降了蒙古,會帶動太多的人。

  因為真正吓到他的是忽必烈。

  是北面士人對忽必烈的推崇。

  “能行中國之道,則中國之主。”

  “心乎生民,不心乎夷夏”

  這才是在掘他趙氏宗社的根。

  趙昀太清楚了,為何大宋能經遼、金而不亡?為何蒙古二十餘年不能南下?為何叛宋之臣必衆叛親離?

  賈似道方才說的不錯,因為民心在宋。

  民心是什麼?

  是士大夫嘴裡的法統!

  透過那封信,趙昀仿佛能看到忽必烈從信封裡走出來,雄壯、兇狠,更可怕的是眼神中還帶着睿智

  帝王氣。

  當忽必烈的帝王氣撲面而來,那句“天下歸一”映入眼簾,趙昀不能不感到無比的恐懼。

  恐懼到從心底裡泛起顫抖

  漢中,帥府。

  “不能小瞧忽必烈,也不能小瞧了趙昀,他們才是帝王。有些東西,隻有坐在皇位的人能理解。”

  李瑕與韓祈安聊着聊着,忽然開口這般說了一句。

  他帶着些自嘲的口吻,又道:“帝王氣,我如今半點也無。”

  “阿郎有。”韓祈安應道。

  “不,我手下之人,誰能堂堂正正說出一個擁立我當皇帝的正大理由?”

  韓祈安沉吟片刻,道:“阿郎蓋世英雄”

  “并非所有英雄都能當皇帝。”李瑕道:“世間有英雄無數,為帝者幾何?而為帝者,又有幾人是英雄?”

  “開國為帝者皆可稱英雄,曆代不過數十人。至于”

  韓祈安想了想,忽不知從何說起。

  李瑕道:“方才我問,待我歸來可否求娶巧兒。先生答,該是巧兒侍奉我。我說,不是侍奉。但我卻說不出那該是什麼。”

  韓祈安道:“阿郎待巧兒之心意,我明白。”

  “不夠。”

  李瑕自嘲一笑,道:“我若說‘以妻禮待她’,說不出口,因我已不能給到她妻子的名份。名份既不重要又重要,我想給她一個名份”

  話到這裡,李瑕沉默了一會,才開口說了一句。

  “我若開國稱帝,封巧兒為貴妃。”

  韓祈安愣了一下,笑笑。

  李瑕也笑,問道:“有點太遠了吧?”

  韓祈安撫須道:“我信阿郎能成,聽了也歡喜。”

  “但還是覺得這話不真實?聽起來有些傻氣?先生說實話。”

  “有些許。”

  “因為我實力不足,且毫無法統。”李瑕道,“開國建業,說來實是太遠了,不真實。”

  “暫時而言。”

  “法統。”李瑕又念叨了一聲。

  他一邊沉思着,一邊随口說着,很亂,這是他在思考的過程。

  也是他自我學習的過程。

  “依我如今理解,法統可比喻為‘底氣’。一個人沒了底氣,做事情還能勉勉強強,但若萬萬人沒了底氣,便任何事都做不成。

  底氣足,才有氣魄。

  我平生自負,個人之底氣有。

  個人之氣魄,我亦自認為有。

  但個人氣魄再足,永不可能成為帝王氣。

  帝王氣,當是萬萬人之氣魄聚一人之身。

  我沒有,遠遠沒有。

  忽必烈有英雄氣魄,也有帝王氣;

  趙昀雖無英雄氣魄,卻有帝王氣先生莫搖頭,且說,王堅将軍是何等英雄氣魄,這份氣魄,他是給趙昀的,不是給我的。

  張珏亦有英雄氣魄,如今亦是給趙昀的,不會給我。他與我交好,但遠未到把他的氣魄給我之時。

  為何?

  法統。

  我不屑趙昀之法統,因他的法統是從祖宗身上得來的,可世人信奉,我對此無可奈何。

  而我的法統将從何來?

  依舊是世人信奉,但并非信奉皿脈,而該是信奉生存,乃至生活。

  我一直告訴将士們,收複漢中,從此鎖住川蜀門戶,使戰火不再波及到他們的家園。

  我曾答應過漢中百姓,三年免征田稅。

  這都是為了讓他們生存因為他們太苦了。

  如今,我若舉事,自立也好、降蒙也罷,朝廷必要攻來、蒙軍必也要來。百姓的口糧必要被收走,或是我收、或是蒙人收走。

  百姓辛苦耕種來的糧草,他們從春耕盼到秋收,好不容易才盼到的一點點,就這麼一點點休息、喘息的日子,毀了。

  是,他們每年都是這麼過來的,但我承諾過要讓他們休養三年。

  那我的承諾算什麼?

  ‘信’之一字先毀了,‘信奉’從何而來?

  我的法統,毀個幹幹淨淨。

  那,又何必立事?”

  韓祈安有些沒聽懂,但他知道,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李瑕自己一直在有所悟,有所得。

  “我想來想去,我如何選擇,不在于臨安如何、開平如何,不在于我能得到什麼。

  在于我能給什麼。

  我能給治下之民什麼?

  一個承諾、短暫的數年休養時機。還是毀諾、繼續連綿無休的戰火?

  權力真會迷了人的眼,在人根本還沒發現的時候。

  我謀到蜀帥之位,自予救世之名,欲立大事。

  一回頭,我與吳曦有何區别?

  吳家三代鎮守川蜀,百姓交口稱頌,吳曦一朝叛亂,聲敗名裂,衆叛親離。為何?

  因百姓心在大宋?我認為不是。

  我認為,因吳曦為一己之私利,毀了川蜀萬萬人之生計。

  不管是吳曦還是李瑕,不重要。

  若打義戰,保家衛國者,蜀人恒從之。

  而若為一己之私而擅啟禍亂者,蜀人恒誅之!

  民心,如此而已。

  我說過,想推翻宋朝,再開一盛世。

  現在,川蜀連遭十餘年戰火,好不容易驅退虜寇,蜀民想要的是什麼?馬上推翻宋朝,再建一個李姓王朝?

  我說破了天,說宋廷再多的不堪,說我的李姓王朝再多的好。然後,要他們供出口糧,去與宋軍厮殺,他們願意嗎?

  憑什麼?

  因為我狂妄到把去歲的戰功加到自己一人頭上,把朝廷任命的四川制置使之銜當作令箭?

  我比吳曦還愚蠢、我比宋朝還要無義。

  今日舉旗,明日蜀人盡可殺我!”

  韓祈安被這聲音吓了一跳,一個哆嗦。

  李瑕閉上眼,又說了最後一番話。

  “我這樣的人,太容易把自己當成救世主了。

  以為千萬生黎随我擺弄,将這世間當作一場遊戲,一劃拉,安排這批百姓種田,再一劃拉,安排那批将士殺敵。

  田不是我種的啊!是他們一鋤頭一鋤頭種的啊。

  光說施肥,就有餅肥、糞肥、焦土肥、混肥、漚肥、石灰。其中,餅肥要杵碎和火糞堆成窖罨,發酵發熟聽不懂吧?我也聽不懂。

  百姓們懂的比我多,太多太多了!

  他們根本不需要我像遊戲人間一樣,把他們劃拉過來、劃拉過去。

  我隻需要為他們把外寇驅逐;隻需要為他們把頭上的剝削減少一點,再減少一點。

  隻這兩件事,我畢生都做不完卻還是太容易自诩為神明。

  我太容易想要讓他們為了保護我的權力,去死,去家破人亡。

  但,我其實什麼都不是。

  這一路而來,能赢,隻因為這些軍民一心保衛家園。

  他們從不需要我激勵士氣,再難再苦,都是他們自己咬牙扛下來的。

  我隻是順着他們的心,幫他們赢了。

  現在,我亦不能逆了他們的心。

  因為我發現,順民者昌,逆民者亡。

  此去臨安,我不是為了愚忠。

  為的,是我的大逆不道。

  我想要有帝王氣,就得先給蜀民他們想要的安定,他們才能把他們的氣魄給我。

  那,如何能保他們安定,就如何選,隻做如此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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