湍急的長江水拍在船舷,江船艱難地從三峽逆江而上。
陸秀夫走出船艙,隻見奚季虎正負手站在船頭看着江邊的纖夫。
奚季虎是吳潛親手選的女婿,才華橫溢,人品才幹俱是第一等。
舉例而言,吳璞、吳琳都是四十出頭及第,猶可算是年輕進士;陸秀夫與他們同榜,二十一歲及第,與狀元聞雲孫一起名動當時。
奚季虎則比他們早十二年登科,十九歲即進士及第。
至今他已在官場沉浮整整十九年了,今年才堪堪三十八歲,卻已有足夠的磨砺,正當鼎盛之年。
他本該是大宋棟梁,本能成為在青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名臣。
但因忠王之立,先帝下诏“吳潛黨人、永不錄用”,奚季虎的仕途遂蒙上一層陰影。
隻要趙禥在位、賈似道柄國,他便不可能得到重用。
顯而易見,這樣的人到了川陝,很容易便會投身于助李瑕争天下的大業,且很快便要成為中流砥柱。
而這些吳潛黨人公然歸秦王,又是向天下文士宣告仕官能有新的選擇。
這次從臨安西向的一路上,陸秀夫很喜歡同奚季虎聊天。
若連奚季虎的想法都不能了解,又如何說動李瑕繼續忠于大宋。
“仲威兄在看什麼?”
“江水無情,三峽不知多少皿淚。”奚季虎指向江邊像螞蟻一樣的纖夫們,“難怪這邊有句話,‘寄語名利徒,莫作遠行客’。”
三峽兩岸險峻,纖夫光着膀子,艱難地走在鋒利的岩石間。
因江水太急,他們身子彎得雙手都快觸到地上,在七月炎熱的天氣中累得揮汗如雨,走得卻很慢,走十步就要退九步。
纖夫艱苦,江船其實也很危險。
江中巨浪拍着礁石,濤聲如雷,端的是“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若纖繩中有一根突然折斷,怕是所有纖夫都會失手,拉不住船,船順江一沖,很可能觸礁翻沉。
“誰非赤子。我輩入蜀為官,虐使斯人至此,如何忍心。”
“當了官,若躲在臨安城裡,未曾親眼看看百姓有多苦,怕是不知頭上的官帽有多重。”奚季虎有感而發道:“盤剝這些人辛苦掙出的一點皿汗錢,又如何忍心?”
陸秀夫默然,心裡不由在想若是真能規勸官家遷都長安,這一路山水迢迢,可否讓官家看到民生疾苦?
還是說會攜百官、後宮、護衛,大擺儀駕,用度奢侈,驚擾地方,反而又成了一場百姓浩劫?
一念至此,陸秀夫竟有些茫然。
奚季虎問道:“君實又暈船了?”
“此番是我第二次乘船入川,沒想到還是這般孱弱。”
陸秀夫确實頭痛得厲害,渾身都不舒服。
往返于長安與臨安之間本就是極辛苦的事,甚至路途上很多地方,比如這三峽險灘,都是拿命在冒險行路。
“值得嗎?”
“什麼?”
“你少年登科、天之驕子,本可在江南享福,或留在長安也能得秦王器重。何必甯願奔波萬裡,風霜烈日,猶不忘每日勸我忠貞于趙氏天子,值嗎?”
陸秀夫沒想到同行大半個月,奚季虎說話愈發大逆不道了。
剛從臨安出發時還能以宋臣自居,這才剛剛到川蜀,開口卻稱官家“趙氏”了?
“你我深受君恩,忠君報國,不是理所應當嗎?”
奚季虎默然片刻,随口唱起了幾句歌謠。
“大蜈蚣,小蜈蚣,盡是人間業毒蟲。夤緣扳附有百足,若使飛天能食龍……”
他聲音不高,唱到後來卻有些紅了眼,道:“毒蟲若不能飛天便罷了,但既真能飛天了,為何不食龍?”
“仲威兄,可朝廷已為吳相公平反了。”
“是誰出力,才得以平反?”奚季虎反問道。
陸秀夫歎息一聲。
奚季虎道:“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于我而言,忠王不堪為君。他亦不值得你這般忠心耿耿,為他辛苦奔勞。”
“我并非是為了官家。若兵強馬壯即可稱王,則天下必重回五代亂世,生黎再難安定,須有人守正統,須有矢志不渝者使世人信道義。”
“嗯,你說的有道理。”奚季虎點了點頭,深以為然,道:“須有人矢志不渝,那既然你已矢志不渝,我便不摻合了,正可追随英雄展平生之抱負。”
陸秀夫一時無言以對。
奚季虎莞爾道:“我說笑罷了,想讓你把心放寬些。國祚有盡時,王朝有興替,道義不也存至今日?何必想那麼多?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說着,他笑了笑,拍了拍陸秀夫的背,因喜愛這個年輕人而多開導了兩句。
陸秀夫暈船暈得厲害,意識到他沒能說動奚季虎,反而是對方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似乎有些動搖了他的想法……
~~
船行到萬州,吳家子弟們急着趕到長安祭拜吳潛,先行轉陸路北上,陸秀夫急着見李瑕,随之一道。
路途艱辛,好在如今荔枝道、子午道重修過,道途還算平坦,幾經跋涉終于在八月前趕到了長安。
吳家子弟終于團聚不提,陸秀夫卻聽吳澤說如今李瑕不在長安城内。
“王上去巡視豐利渠了。”
……
關中水利,先是秦時所修的鄭國渠,引泾水灌溉關中北部的農田,之後曆代完善其水利,漢代時修白公渠、唐時修三白渠。
正是這些水利,使原本貧脊的關中一度變得富庶,利在“衣食京師,億萬之口。”
宋承平之時,修了豐利渠,溉灌泾陽至富平七縣田地三萬五千餘頃。
八月初三,富平縣郊外。
吳澤領着臨安來的官員們到豐利渠邊見李瑕。
奚季虎望着遠處的牧民,問道:“關中似乎有不少胡人?”
“不錯,金國與蒙古留下的胡人,剃發左衽的漢人,以及俘虜,行商,關中的風物與江南大不相同矣。”吳澤道:“姑父再看那邊,那些牧民都是沙陀人。”
“秦王在這邊嗎?”
“渠邊那位便是。”
隔得雖遠,奚季虎一眼便找到如鶴立雞群的李瑕。
“果然是絕世之英雄人物。”
“那當然,秦王明睿,文武雙全……”
陸秀夫聽着他們說話,感到這種英武之主所帶來的自信、生機勃勃的氣氛,與臨安真是完全不同。
然而,奚季虎策馬行近,卻是吃了一驚。
隻見李瑕穿的窄袖戎裝,正帶着一群人在圍觀一頭公牛與一頭母牛……行敦倫之事。
“這是在做什麼?”
“培育黃牛,改良品種。”
其實江南養牛很厲害,奚季虎對此也略知一二,很快便指點着說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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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李瑕與吳家子弟說過話,陸秀夫才單獨與李瑕詳談。
“朝廷已冊封秦王之爵位,可見官家與諸公對秦王有包容之心……”
說了好一會,他捧出在船上寫就的谏書,請李瑕過目。
“我也有許谏言想勸告秦王。”
但李瑕接過,隻掃了兩眼,便道:“掃除奸佞、君臣相得嗎?看來你還不知,臨安那邊,葉夢鼎、江萬裡等人俱已被罷免了。”
“什麼?老師他們……被罷免了?”
陸秀夫不可置信。
他登船之時,才聽得江萬裡等人傳來的好消息,要掃除奸黨,規勸官家。
如今這才剛到長安。
“會不會弄錯了?秦王得的消息也許前兩年的?”
“我的情報比你乘江船而來快些……”
李瑕說了臨安的情報,讓陸秀夫平緩了一會情緒,道:“早與你說過趙氏社稷沒救了,别再抱這種期待。”
陸秀夫驚愣在那裡,腦子裡已隻回蕩着這句“趙氏社稷沒救了”。
他嘔心瀝皿想挽回局面,但隻簡簡單單一句回應,就讓他說不出話來。
好一會。
李瑕随手把那谏書又塞回陸秀夫手裡,道:“我沒時間再聽你說這些,也不希望你再去想這些。這是亂世,救民、驅虜、平天下尚且來不及。因要換掉那廢物皇帝牽扯了些氣節、道統,争來争去,我已厭煩了,夠了。”
聽得這話,陸秀夫既失望又慚愧,臉色一黯,仿佛心灰意冷。
他低下頭想了良久。
忽然,他喃喃道:“彧豈不知魏武之志氣,非衰漢之貞臣哉?”
随着這句話,他的頹氣開始消散。
他終究要比别的年輕人堅強得多,很快已在自我調整。
“良以于時王道既微,橫流已極,雄豪虎視,人懷異心,不有撥亂之資,仗順之略,則漢室之亡忽諸,黔首之類殄矣……”
陸秀夫的聲音很輕,像是在默背着什麼。
李瑕不太聽得清,也不太聽得懂問道:“你說什麼?”
而陸秀夫默念着,緩緩擡起頭,臉上還挂着些苦意,眼神還有些迷茫,但漸漸恢複了堅定。
極短的時間内,他竟已調整好了情緒……
“我想明白了,秦王說的不錯,滄海橫流,生靈塗炭,怎可隻顧趙氏宗廟?”
說着,陸秀夫拿起手中的谏書,撕開,将它成兩瓣,之後撕成碎片,随手一抛,抛進河渠裡。
他長長吐了一口氣,讓過去的過去。
心裡反而輕松了下來。
“今日歸秦,唯願佐秦王驅胡塵、匡四海,救天下百姓。”
“好,君實能回來,我很高興。稱王之事早便過去了,不必再理會朝廷那點争鬥,來看看我們新鑄的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