皿從屍體上淌下來,流進草地裡,很快就被沙土所吸收。
周圍除了這樣的屍體,便隻有滿地的馬糞。
一隻靴子重重踩在一坨馬糞上,将它踩扁。
沒粘在靴底,因為它已經有些幹燥了,留下它的那匹馬,已經被趕走有一段時間。
“阿囊死給!”
火赤哈兒憤怒地咒罵了一聲,轉過頭四下望着,臉色陰沉。
他聽從合丹的安排來圍堵阿裡不哥的人,也是一人兩到三馬,打仗時便将馬匹與辎重留在這裡,卻沒想到會被宋軍打劫了。
宋軍是一個非常遙遠的名字。
火赤哈兒一輩子都沒見過宋軍,隻聽人說宋人不會打仗,隻會齊聚在城池裡,有無數的财富,是最好搶掠的對象。
但今天第一次遇到,宋人卻像黃鼠狼一樣狡猾。
深吸了一口氣,讓馬糞的味道與沙土一起充斥着鼻腔,火赤哈兒問道:“宋軍有多少人?”
“最多就兩三百人。人數太少了,趁着夜裡繞過來,我們的探馬才沒有發現。”
“兩三百人?也是探馬?膽子真大。”火赤哈兒很快有了判斷。
“也不算膽大,他們往東面逃了,東面一百五十餘裡就是玉門關。”
火赤哈兒點了一個千夫長,下令道:“帶你的千人隊追上去,他們騎術不行,跑不了太遠。而且被趕走的是我們的馬匹,吹吹哨子就回來了,還能沖亂他們的陣線。”
“亦都護放心,一定打敗宋軍……”
火赤哈兒又點了另一個探馬,道:“去告訴合丹大王,阿裡不哥很可能與李瑕聯盟了。”
“是。”
“把我們安排在周圍的兵力都召集過來……”
火赤哈兒其實有兩萬多的兵力,分布在東線各個綠洲、河流之間,以防止阿裡不哥的主力突圍,他自己則帶了三千人坐鎮這條通往玉門的要道。
果然遇到了阿裡不哥的先鋒兵馬,同時還遇到了宋軍的探馬。
這邊還在安排,忽然又有快馬狂奔而來。
“不好了!有一千叛軍從西邊殺出去了!”
火赤哈兒有些詫異。
他本以為南面、北面,總有一隊人是叛軍的主力,卻沒想到對方居然用一千人來當餌。
而且,叛軍應該往東面跑才對,東面的玉門關隻有一百五十餘裡,而阿裡不哥的主力還在西面五百裡外。
這也是火赤哈兒派了一整支千人隊往東的原因。
沒想到叛軍往西走,說明阿裡不哥還沒有與李瑕結盟?
“他們跑不掉的……”
因為派了一支千人隊去追擊宋軍,奪回馬匹與辎重,火赤哈兒的兵力變得捉襟見肘起來。
他雖然還剩下兩千人,但既要封鎖風蝕谷,又要追擊脫裡發。
好在,今日的戰事中殺傷了不少叛軍,想必風蝕谷中留下的叛軍戰力已不強了。
于是留下五百人,火赤哈兒親自率一千五百人向西,咬住脫裡發部。
他不急着決戰,他的兵馬正從四面八方趕來……
~~
脫裡發終于突圍了。
把從天山腳下征發來的畏兀兒人當作箭頭飼料,他得以暫時甩脫了火赤哈兒的兵馬。
他要回羅布泊告訴阿裡不哥,東面有忽必烈的兵馬,最好還是繼續西徙,沿塔裡木湖去追擊阿魯忽。
這一個千人隊已經丢掉了所有的辎重,牛羊也留在了風蝕谷,連備用的馬匹都沒能帶出來,那就沒能帶上足夠的乳酪與肉幹。
跑到半夜,脫裡發不得不下令歇息。
此時他的兵馬已經又饑又渴,脫裡發下令殺馬。
如果隻是刺馬飲皿還好,以蒙古人的經驗,馬匹哪怕失去三分之一的皿也能恢複過來。
但脫裡發隐隐預感到了戰事,決定讓戰士們充饑止渴。
老練的蒙卒撫摸着馬背,将獸骨制成的管子刺進馬的第四、第五根肋骨之間,往裡吹氣,很快,戰馬便倒在了地上。
這樣殺的馬,肉質會非常鮮美。
一匹馬的肉量足夠三百人食用,因此隻殺了三匹馬。
他們也不生火,就坐在戈壁灘上生嚼着馬肉,然後休息,恢複體力。
前方有探馬回來,與脫裡發低聲禀報了一句。
“不知道有多少人,敢生那麼多團火,人數一定很多,沒打旗号,夜裡看不清,但一定是火赤哈兒的人。”
脫裡發思來想去,下了決定。
“繼續休息,天亮時火赤哈兒會追過來,與他決戰……”
~~
天亮時,霍小蓮跨上戰馬,随着李瑕向東北方向而行。
霍小蓮雖然名字柔美,其實是個魁梧的大漢。
他之所以有這樣的名字,因為他家裡有個大姐,且身體康健。而他爹娘後來再生的兩個男娃卻都夭折了。
等到他出生,霍老爹聽村裡的老人說,得取個女娃的名字,才能像他大姐一樣好好長大。故而有了這樣一個名字。
在軍中雖然常被人嘲笑,霍小蓮卻不嫌棄自己的名字。
他那木讷無知的爹娘生怕他夭折,也沒有别的辦法,把擔心與希翼都放在這個名字裡。
而且,它确實保佑着他越長越壯,還曆經幾次戰場都活了下來。
鹹定三年,他十八歲,從軍,随茅乙兒守潼關,頭三個月,于城頭肉搏戰中斬首五級。
鹹定四年,蒙軍再次勐攻潼關,霍小蓮出城夜襲,一次殺進數十人中斬殺了敵方百夫長,一次闖進蒙軍大營腹地、燒了董文忠的大帳。
劉元振、茅乙兒相繼誇他是潼關軍中第一勐士。
今年正月,霍小蓮被抽調到選鋒營時還很驕傲,但一入選鋒營才知道,營中每個都是精銳。甚至以秦王之尊,也親自與他們一起訓練。
四個多月間,霍小蓮的驕傲是被打碎,又被重塑。
他比以前沉穩,因為知道世上不止他有本事。但他也比以前更自信,因為知道選鋒營已經曆經磨砺。
這份沉穩自信體現在何處?
當胡勒根從長安城回來告訴他們那些官員說秦王訓練他們是耽誤正事,說他們隻是武技小道。
換作以前,霍小蓮真的會很生氣、會不服氣。也許他會憋着一股勁,覺得應該要拼命立下功勞給那些人看看。
但經曆過這四個月,他的性情已然不同。
他會立下功勞,但不是為了給那些人看。他也不會因為憋着一股勁而沖動、導緻犯不該犯的錯,他學會了堅忍、冷靜……
因此,當胡勒根問“你們都不生氣嗎?”的時候,他隻是平靜地回答了一句。
“我們會追随秦王建立遠大的功業,在我們遠大的功業裡,幾句罵不算什麼……”
這似乎是選鋒營的性格,像一把音啞無光,卻又鋒利無比的劍。
今日,這柄劍是第一次出鞘……
李瑕的布置很簡單,悄悄趕到風蝕谷之後,趁着雙方人馬在交戰,洗劫了忽必烈一系兵馬的營地。
之後命令胡勒根的兩百歸義營趕着數千匹戰馬回玉門關,以數千匹戰馬揚起的塵煙吸引了敵軍的注意。
李瑕則親自帶着選鋒營西向。
他們人少,更不容易引起敵方的注意,又擁有望筒,因此能遊離在戰場之外,同時把握住戰場勢态。
就像是一匹狼,趁兩隻野獸相鬥時悄無聲息地在附近徘回着。
終于,狼嗅到了空氣中皿的味道,邁開腳,開始向鬥獸之處走去……
“報,元軍已追上蒙軍。”
“報,雙方已經開戰。”
“報,元軍穩紮穩打,稍占上風……”
一共也隻得到這三次情報,雖有望筒,探馬卻已不敢更近。
這三個情報卻已足夠讓李瑕做出判斷,并下達命令。
“繞後襲元軍。”
選鋒營人少又有默契,不需要更複雜的命令。
向東北方向,繞過一個叫梁坎的沙丘,一百騎兜了一個大圈,轉道向南,漸漸到了火赤哈兒的背後,再轉道,向西。
前方的殺喊聲越來越響。
“緩!”
随着李瑕一聲令下,選鋒營減緩速度,換馬,恢複體力。
他們不急。
沒什麼好急的。
霍小蓮在第二排第三列,他跨馬而坐,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水。
他先潤了潤嘴唇,才把水咽下去,然後不急不緩地把水囊放好,拿出一支弩,開始調弦。
遠遠地,有哨聲傳來。
那是元軍的探馬已經發現他們了。
沒關系。
又等了一小會,當李瑕在望筒裡看到元軍探馬已經奔了一段路了,才再次下令。
“殺!”
選鋒營于是驅馬而上,沖向大漠之上那一杆高揚的畏兀兒的王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