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西安,巡撫衙門
一陣劇烈的嗆咳之後,陝西巡撫喬應甲先長舒了一口氣,平緩過幾分氣息後才凝神叫道:“來人啊,持本撫的手令,速去把秦布政使、劉按察使、韓都指揮使全都請來。”
“恭喜東翁,賀喜東翁!有了内閣谕令在此,東翁當可一展所長了。”
等中軍官持令離去後,屋中一個面容清癯的文士興奮的向喬應甲拱手道賀。
嗓中再次輕咳幾聲,喬應甲臉上卻并無太過高興之意。
喬應甲是萬曆二十年中的進士。在京任禦史期間,喬應甲得罪了當時的浙黨大佬、内閣首輔沈一貫,被沈一貫調去擔任淮揚巡按。
萬曆三十年,喬應甲在擔任淮揚巡按禦史期間,又因彈劾時任漕運總督的李三才貪腐,而與東林黨結怨。從那起,背後并無黨派支撐的喬應甲,在宦途上變的格外艱難。
整個萬曆年間,喬應甲雖有數次起複,但更多的時間卻還是賦閑在家。
天啟四年,喬應甲再次起複擔任南京都察院副都禦使。上任後,座位尚未坐暖,喬應甲就連上十幾道奏章,把東林黨從李三才、趙南星到高攀龍、魏大中統統彈劾了個遍。
喬應甲的這十幾份彈劾奏章,本本條理清楚、本本言之有物,讓朝中正與東林黨争鬥激烈的閹黨,頓感欣喜若狂。
天啟五年,擊潰東林黨後,閹黨酬功,喬應甲以禦史大夫的階位巡撫陝西。
赴任之初,66歲才終于位列封疆的喬應甲,雄心勃勃的想在陝西任上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作出番名動天下的事業。可喬應甲一貫的做人理念,卻讓他在陝西碰到了巨大的麻煩。
自進入大明官場伊始,就一直擔任着各級禦史職務的喬應甲,對大明官場的各種弊端那是了如指掌。在上任之初,喬應甲就想一舉扭轉陝西官場也是大明官場的各種弊端。
上任伊始,喬應甲就對陝西官場進行了嚴搜括,清透支,儆官邪,絕賄賂的整風運動,把整個陝西官場搞得是官不聊生。
從未有過地方主官經驗的喬應甲,有些過于迷信一省巡撫這個封疆大吏職位的權威了。他完全沒注意到,他這個巡撫雖是陝西一省的主官,有着節制陝西三司衙門(布政使司、提刑按察司和都指揮使司)的巨大權力。可具體到巡撫衙門本身,他喬應甲除了擁有一支護衛巡撫安全的巡撫标兵外,卻并沒有真正的巡撫屬官。
在大明,巡撫确實是可以開府建衙的封疆大吏,但巡撫手下的屬官,卻并不是屬于朝廷的編制官員,而是屬于巡撫自己所雇的吏。這其實就是大明為了限制巡撫的權力而故意所為。
所以,大多數巡撫的下屬,身上挂的正式官身都是别處的官職,對本省官員并無統轄之權。
像方才恭喜喬應甲的幕僚趙庚,他本身的官職其實挂的是工部司務,并非陝西的官員。
也就是說,大明巡撫衙門中其實就巡撫本人是一個真正的官,也隻有他才對當地的官員有統轄管理權。
大明巡撫的真正權力,也更多是體現在對三司衙門的掌控上。若沒有三司衙門輔助,從法理上講,大明巡撫是根本無權直接處理地方庶政的。
喬應甲上任伊始就對整個陝西官場開展的整風運動,使得整個陝西官場都開始抱團,與他的巡撫衙門相對抗。
在各級官吏純熟的陽奉陰違之下,喬應甲的巡撫衙門對陝西各處官府的控制力大大減弱。
天啟五年,陝西大旱,流民日漸增多。榆林鎮參贊軍機的延綏巡撫李雲峰上書喬應甲,欲派兵剿殺各地流民。喬應甲認為饑民離鄉是天災所緻,不宜動兵,應以安撫饑民為主。但喬應甲想不到的是,他的巡撫令一下,就被陝西的各級官府曲解為,放任流民不管。甚至還有的地方官府不光不管流民,還有意驅趕貧困鄉民離鄉。
進入天啟六年後,疲憊不堪的喬應甲病倒了,這更讓他的陝西巡撫衙門直接被三司衙門架到了空處。
像此次白水王二起義和澄縣殺官暴亂,若非喬應甲接到了來自京城内閣的喻令和訓斥文書,至今他依然還渾然不知。
要知道,這白水縣和澄縣可都是屬于西安府所轄,而西安府本就是陝西的省府。同在一城的西安知府衙門離陝西巡撫衙門,單論距離,可實在說不上個‘遠’字。
白水王二起義先不說,可像澄縣殺官暴亂這麼大的事,至今都發生了近二十天,京城的消息都已回轉,西安知府就更不可能沒接到任何迅報了。可與西安府衙近在咫尺的陝西巡撫衙門内,卻愣是沒接到任何風聲。單從這一點,就能看出喬應甲現在與陝西官場間的隔閡,到底有多麼大?
看出喬應甲情緒并不太高,幕僚趙庚還是盡職盡責的為雇主感到高興:“恭喜東翁,賀喜東翁。東翁此次雖遭内閣行文訓斥,可這區區幾句訓斥,能為東翁換來這一副王命旗牌,東翁倒也不算虧。”
想到即将到來的場景,趙庚臉上露出笑容,嘴裡卻恨恨的念叨:“此番東翁手上有了王命旗牌,不妨找幾個不開眼的立立威,看他們誰還再敢對東翁不敬?”
看着情緒異常激昂的趙庚,喬應甲心中是非常的理解。進入天啟六年以後,他的身體出現了問題,精神明顯不濟,對政務的處理也明顯出現了懈怠。
看到他有恙在身,去年還能勉強維持面子的三司衙門,更是有意無意的越來越少。最近這一個多月,巡撫衙門更是快到了門前長草的地步。
看到這種局面,别說趙庚了,就是喬應甲自己,也難免有些心灰意冷失去了信心。
喬應甲當然知道三司衙門這樣對他是因為什麼?
可他做人的理念讓他無法放下身段,去與他們同流合污。
喬應甲終于感到,面對心志一同,腐化堕落的陝西官場,他個人的力量實在是有些太小了。
既然無法兼濟天下,那他也就隻能去做獨善一身了。
在内閣訓令未到之前,喬應甲已有了辭官歸去之意(前世曆史上,天啟六年喬應甲以南京都察院都禦使的位階緻仕,天啟七年病逝與家中)。
連喬應甲這正牌的巡撫都有如此壓抑之感,那隻能以巡撫幕僚身份在外間行走的趙庚,受到的壓力那就可想而知了。
現在終于好了。京城在傳來訓斥的同時,為了讓他喬應甲盡快剿平澄縣暴亂,特意加賜了他一副王命旗牌。
有了王命旗牌在手,他喬應甲這個巡撫就對七品(含七品)以下的朝廷命官,有了便宜處置的權力。
趙庚說的不錯,有王命旗牌在手,他喬應甲确實可以找幾個不開眼的立立威。
可有了一年的經驗教訓,喬應甲并不認為,有王命旗牌他就能扭轉陝西官場的風氣。
對手實在是太過強大了!
喬應甲心中長歎一聲,嗓中忍不住再次嗆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