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隻說張溥,恐怕大家沒什麼印象。
《五人墓碑記》就大名鼎鼎了,張溥正是此文作者。
這個事兒吧,其實很簡單。
黨争而已。
蘇松巡撫周起元(東林黨),彈劾蘇杭織造太監李實(閹黨),指控李實橫征暴斂、殘害百姓。
因此得罪魏忠賢,周起元被削職為民,但閹黨還要乘勝追擊。
李實(閹黨)繼而彈劾周起元(東林黨),指控周起元違抗聖旨,擅自減免袍叚數目,用袍叚銀鑄造假錢,操控袍價,中飽私囊,導緻機戶負債累累。
雙方彈劾,全部屬實。
東林黨貪官,閹黨貪官,上演狗咬狗的好戲。
期間還有各種細節,牽連雙方諸多官員,周順昌就是被牽連的東林黨人之一。
由于閹黨在當地民怨極深,因此在抓捕周順昌時,釀成一個騷亂事件——沒有鬧大,連民亂都算不上。
大部分圍觀百姓,都是來看熱鬧的,屬于吃瓜群衆,閹黨跟東林黨鬥争關他們屁事兒。
事後抓捕五人處斬,除了一人是周順昌的家奴,其餘四人都是管閑事的。有說這四人屬于打行混混,純屬網友瞎編,根本找不到史料出處。
《五人墓碑記》,跟抗稅沒有半毛錢關系。
張溥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還暗戳戳的諷刺士紳商賈。大概意思是,五位義民都敢站出來,那些士紳商賈卻縮卵子了。
……
蘇州,太倉。
張溥接到柳如是的書信,順手就扔到一邊。
此時他老母病重、妻子懷孕,複社也一堆爛事兒,哪有心情赴約去見名妓?
數日之後,家仆禀報:“老爺,又有人送信來。”
張溥拆信一看,還是柳如是的書信。這次的内容很短,概括起來就一句話:“有義士相邀,請君至婁江議事。”
義士?
張溥立即明白過來,柳如是這個名妓,屬于别人宴請他的掮客。
陽春三月。
張溥赴約來到婁江碼頭,立有婢女上前迎接:“西銘先生請登船。”
那是一艘客船,體積挺大的,載幾十人都沒問題。
張溥走進船艙,見柳如是正在看書,還有個青年士子在飲茶。
“鉛山黃穎,見過西銘先生!”徐穎起身拱手。
柳如是剛站起來,就聽張溥說道:“大同社黃穎?”
徐穎笑道:“些許薄名,能被先生挂懷,實乃三生有幸。”
“信不信我報官抓你?”張溥冷笑。
徐穎笑道:“先生能查禁《大同集》,自然能派兵抓捕晚生。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蘇松常湖諸府,實乃先生之天下也。”
“誅心之言,吓得了我?”張溥沒什麼好臉色,“閣下三番五次求見,既然真個見面了,有什麼話就快說吧!”
徐穎慢悠悠坐下:“先生為何查禁《大同集》?”
張溥也進艙坐下:“官府查抄反賊書籍,關我一介布衣何事?”
“先生何必謙虛。”徐穎微笑道。
張溥雖然沒有做官,但影響力非常恐怖。
遠在北京,他可以控制會試閱卷,讓試卷評判标準偏向于實學,偏向于複社中人。溫體仁做首輔時,為了抵消張溥影響,隻能使用作弊手段評判試卷。
近在江南,溫體仁的弟弟想加入複社,遭到無情拒絕,于是編寫小說诋毀複社。張溥一聲令下,竟動用官府力量,把這本小說給查禁了。
《大同》系列叢書,在淮揚之地風行,在蘇松常湖卻遭查禁。
“就這一件事?”張溥問道。
徐穎反問:“先生可看過《大同集》?”
張溥冷笑:“反賊僭書,觀之何益。”
“那就是沒看過,”徐穎說道,“晚生卻看過先生之書,先生持儒家正統,主張積極用世,摒棄空談,主張實學。然否?”
張溥說道:“然也。”
徐穎又說:“先生主張緻君澤民,以民為本。主張任賢去邪,興利除弊。然否?”
“然也。”張溥說道。
徐穎再說:“先生主張尊重個人,提倡男女平等。然否?”
“然也。”張溥說道。
徐穎繼續說:“先生主張尊經重史、複興古道,同時又當與時俱進。先生主張分類治學,強本務根,主張壓制佛道二教。然否?”
“然也。”張溥說道。
徐穎笑着說:“先生主張文以載道,居當今之世,為當今之言。然否?”
“然也。”張溥說道。
“哈哈哈哈!”
徐穎突然大笑:“這些東西,也是江西那位趙天王提倡的。”
張溥皺眉道:“一個反賊,懂些什麼?”
徐穎問道:“你可知,江西趙先生,是個怎樣出身?”
“一說秀才,一說家奴。”張溥說道。
徐穎解釋道:“趙先生原為河北儒戶子弟,天災饑荒,家破人亡。流落乞讨之際,為一江西舉人收為仆僮。年方十四,便提出格位之論,在含珠書院駁倒衆人。江西督學蔡公,驚其才學,欲收為弟子,被趙先生所拒。這樣的人,是尋常反賊嗎?”
張溥認識蔡懋德,也了解蔡懋德的學識。
蔡懋德作為江西提學使,居然主動收徒,而且對方還是個十四歲的家奴。此事如果是真的,那江西趙賊,絕對稱得上神童。
“聽說江西強分地主之田,可是真的?”張溥問道。
徐穎詳細講解道:“江西田政,以水田為基準,每人可分四畝田。若名下全是貧瘠山地,每人可分二十畝地。這是基礎分田,如果立下大功,還可獲得田畝,以水田為基準,每人最多可有一百畝地。”
張溥求證道:“也就是說,如果分到我張家。我名下隻能保留四畝水田,若想擁有一百畝水田,還要立功才能獲得?”
“地主可留二十畝,”徐穎笑着說,“另外,隻計十二歲以上丁口,無論男女,超過十人,必須分家。”
張溥憤怒道:“強行分家,拆散骨肉,此枉顧人倫也!”
徐穎反問道:“真的罔顧人倫嗎?恐怕分田到張家,許多張家庶出子,還要拍手稱快呢。因為這些庶出子,不但可以每人分得二十畝田,還能分得張家财産。先生也是庶出,若非天縱奇才,恐怕此時的日子不好過吧。”
張溥默然。
他是婢女生的,從小受盡白眼,還被家奴取外号“塌蒲屦兒”(賤人所生,沒有出息)。
家奴都欺負他!
也是因為這種境遇,張溥發奮讀書,最後考中了進士,成為張家的千裡駒。
是啊,如果自己沒有考上功名,如今怕是活得凄慘潦倒,恨不得趙賊過來幫着分家産。
張溥心驚不已,他能想象那種場面:趙賊帶兵殺來太倉,無數張家的庶出、旁系,歡呼雀躍着迎接賊寇,熱熱鬧鬧把張家的産業瓜分。
“為何強行分家、強行分田,《大同集》裡寫得很清楚,先生可以自己去讀。”
徐穎突然拍巴掌,一個背劍士子走出,捧來一套《大同》叢書。
張溥接過,沒有翻閱。
徐穎問道:“天下局勢,先生知之甚深,恐怕不用晚生贅述。最多兩三年,江西兵就能攻占此地,先生以為然否?”
張溥難以回答。
“請先生早做打算,”徐穎笑道,“不求别的,隻求先生莫要查禁《大同集》,莫要阻撓大同社在江南發展會員。若是惹怒趙先生,今年夏收之後,就直接發兵攻打南京!”
此言一出,把張溥吓了一跳。
如今已是崇祯十二年春,北方各省打得一塌糊塗。趙瀚如果發兵打南京,朝廷根本無兵調派,南京有極大概率會被攻占。
南京若失,張溥的老家也要沒了。
張溥瞟了一眼送書的背劍士子:“這是我複社中人?”
“現在是大同會員。”徐穎笑道。
江南、兩淮諸府,大部分熱皿士子,都已經加入複社。
徐穎想要發展,就必須挖複社的牆角。
小商人、小地主、自耕農出身的士子,在複社之中占比很高,輕輕松松就能挖過來。因為大同會,比複社更先進,更具操作性,能給這些底層士子帶來更多好處!
張溥歎息:“容我把這些書讀完再說。”
徐穎笑道:“先生請便。不過要盡快,我已決心在蘇松常湖發展,不想跟複社中人再起沖突。”
在揚州就有過沖突,大同會員被複社成員群毆。
當時敗得很慘,徐穎因此決心操練,請江西商幫打造鐵劍。核心會員,人手一把,每月定期訓練,還請了劍術高手做老師。
隻訓練月餘,就打遍士子無敵手,從此走上以理服人的道路。
張溥回到家中,耗費半個月時間,終于把《大同》叢書看完,然後整個人都傻了。
趙瀚那邊的理論,跟複社理論非常接近。
但是,趙瀚比複社更為激進。趙瀚是革命派,複社是改革派,但大緻方向是差不多的。
保護商賈,男女平等,提倡務實,包括引入西方學問,這些都是複社倡導的東西。
雙方的核心差異,就是分家、分田。
可趙瀚遲早要打來江南,到時候再不情願,也得屈服于兵刀。
而且,事實證明,由上到下的改革,這條路已經走不通了。
複社前些年的目标,是打倒奸相溫體仁,然後掌控朝堂進行改革。可溫體仁下台之後,政治反而更加混亂,複社之人發現,他們最大的敵人居然是……崇祯皇帝。
因此,複社裡的部分士子,開始提出“輕君”思想。
發展到後來,甚至搞出類似君主立憲的理論,并且複社開始走向政黨化。複社的組織結構和理論口号,遠超英國政黨的雛形!
張溥手裡捧着《大同集》,糾結許久,突然生出個想法。
既然崇祯扶不起來,無法進行朝堂改革,複社為什麼不能倒向趙瀚?加入江西那邊的政權,然後漸漸掌控朝堂,到時候按照自己的思路來治國!
(這章查了好多資料,更新得慢,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