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一年,冬。
杭州,西湖。
斷橋,淨居。
草衣道人王微,正在打理自己的花園。
花園裡不惟有花木,還有一些蔬菜。她先打掉菜葉上的積雪,又去巡視一番花木,然後提起掃帚清掃院落。
王微今年四十一歲,七歲那年,父親去世。族人霸其家産,并将王微賣入青樓。
十四歲時,王微開始營業,泛舟于南京、蘇杭一帶。
小有積蓄之後,王微突然失蹤,布袍竹杖,遊曆名山大川,寫成一書《名山記》。
十八歲時,王微愛慕茅元儀才學品性,與好友楊宛同時嫁給茅元儀為妾。茅元儀更喜歡楊宛,王微感到日漸疏離,于是選擇獨自離開。
十九歲時,王微來到杭州,遇到才子譚元春。
王微一見傾心,主動追求。
譚元春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名妓嘛,玩玩就可以,娶回家裡做什麼?
王微大病一場,離開杭州,遊覽名山。
再次回到杭州,王微出家為尼,遁入空門,自号“草衣道人”。
“砰砰砰!”
院門敲響。
王微放下掃帚,開門迎客。
卻見富商之子汪明然,正站在門外,身後還有十多個士子。
汪明然,徽州巨賈,仗義疏财,喜歡結交名士與名妓。他與王微是多年好友,聽說王微出家,立即在西湖邊建了棟房子,贈送給王微潛心修佛。
柳如是與陳子龍分手之後,揚言要嫁給比陳子龍更有才華的人。汪然明也跑來安慰,勸她不要傷心,後來促成柳如是與錢謙益的婚事。
汪明然真正喜歡的,是女畫家林雪。
年老之後,汪明然還跑去福建,千裡尋訪林雪,兩人滿臉皺紋重逢。
“諸位請進。”王微合十道。
女人獨居是要賺生活費的,四十一歲的王微,自然不可能再賣身。
事實上,她禮佛之後就潔身自好。但時常有士子來訪,不喝酒,隻喝茶,吟詩作賦,談古論今。
相當于名流的交際平台,而且非常高端,沒有一定身份和名氣,想來這裡消費都不可能。
如果才華橫溢,王微分文不收,把這當免費旅館都可以。
汪明然介紹說:“這位是江西名士黃穎。”
“見過黃公子。”王微行禮道。
徐穎拱手說:“久仰大名,今日幸得一見。”
其餘士子,都沒介紹。
王微感覺很奇怪,這些士子身着儒衫,竟然全部背着長劍。
不是文士劍,而是雙手戰劍。
王微請他們進去,給泥爐添柴煮茶。又拿出十多個蒲團,鋪在地上供衆人盤坐。
“近來可好?”汪明然問道。
王微回答說:“前日偶染風寒,已經痊愈。這兩個月,怎沒見公子?”
汪明然笑着說:“吾與黃賢弟暢遊湖揚,一直不在杭州。”
王微對這個“黃穎”愈發好奇,認為是哪位高官之子,否則汪明然絕不會如此重視。
徐穎拿出三本書,全是最新版,一本叫《大同集》,一本叫《大同女将錄》,一本叫《大同遊記》。
把書遞過去,徐穎問道:“女法師可曾聽聞此類書籍?”
王微點頭說:“《大同集》我見過。”
徐穎微笑道:“法師可翻閱《大同女将錄》。”
現在就看?
王微掃視衆人,見大家都不說話,于是好奇的翻開《大同女将錄》。
花費兩刻鐘時間,王微把此書讀完,頓覺心緒難平。她若年輕二十歲,必定抛下一切,立即前往江西投靠趙瀚。
合上書頁,王微問道:“黃公子是趙天王的人?”
“然也。”徐穎微笑道。
在揚州和鎮江,徐穎的身份,幾乎已是半公開。不但沒有危險,反而受到禮遇,這種轉變是在趙瀚攻占廣東、湖南之後。
這十多個背劍士子,以前全是複社中人。
不管是東林黨,還是現在的複社,主要成員為商賈和中、小地主出身。大地主、大商人也有,但占比很小。
大同理論散播出去之後,商賈和小地主非常喜歡,因為《大同集》也是他們的訴求。
這些背劍士子,清一色小地主,如今全是大同會員。
他們追随徐穎奔走各地,閑暇時候還要練習劍陣。遇到官府抓捕,遇到匪寇歹徒,直接拔劍招呼,至今還沒吃過敗仗。
王微好奇道:“我一個出家女流,公子何來尋訪?”
徐穎說道:“請寫一封信。”
“寫給誰?”王微問道。
徐穎回答:“石民先生(茅元儀)。”
王微一怔,随即苦笑。
茅元儀是她真正的初戀,她還嫁給茅元儀為妾數月。
茅元儀在遼東打過仗,是孫承宗的左膀右臂。還到江南籌集戰艦,增強遼東水師,曾領十餘騎保護孫承宗突圍。
此人文武雙全,文有《九學十部目》,武有《武備志》。《武備志》被後世稱為“軍事學的百科全書”。
這時他在福建,被貶去戍守衛所。
曆史上,再過一年多,鞑子再度入關。茅元儀請求帶兵勤王,遭到權貴阻撓,悲憤醉酒而死。
王微問道:“寫些什麼?”
徐穎回答:“江南諸府之慘狀,照實了寫。”
“趙天王欲攻福建?”王微又問。
“早晚的事。”徐穎說得模棱兩可。
王微再問:“為何不讓茅家人寫信?”
徐穎歎息:“茅家的土地太多,今後肯定要被分田。我去拜訪過,非但閉門不見,還報官讓縣令抓我。唉,當時狼狽得很。”
是挺狼狽,徐穎的背劍士子,砍死砍傷十多個衙役,吓得知縣狼狽逃回城裡。
王微起身去拿紙筆,洋洋灑灑數百言,文不加點,揮毫而就。
徐穎接過閱讀,感慨道:“好書法,好文采,吾不如也。”
根據福建商人所說,整個福建,由于之前在江西大敗,官兵早就沒有戰心。隻有茅元儀戍守的衛所和水師,經過長期操練,成為福建最強的軍隊。
勸降此人,福建就拿下一半,還能得到這位軍事理論家。
王微又起身給衆人添茶水,捧起茶杯說:“以茶代酒,敬各位義士一杯。”
“請!”徐穎舉杯。
王微問道:“江西女子,真如《大同女将錄》之中所載?”
徐穎笑道:“不惟如此。趙天王治下,正在慢慢普及三年教育。便是山中孩童,亦可免費讀書三年。女童,男童,一般無二。”
“女童亦能進學堂?”王微驚訝道。
“然也,”徐穎說道,“諸多士紳大族,認為男女授受不親,因此籌錢創辦女校。女校之中,先生,學生,皆女子也。女子入學,不但要學詩詞女工,還可學習四書五經。趙天王的夫人,便在掃眉女校做老師,專門教習《四書》。”
“掃眉女校,掃眉女校,”王微反複念叨,臉上全是羨慕憧憬。随即,她又黯然道,“可惜……”
徐穎笑着說:“不必可惜,女法師若是還俗,亦可去掃眉女校做先生。”
“我曾為娼妓,也可做先生嗎?”王微有些激動。
“江西、湖南、廣東,并無良賤之别,”徐穎說道,“女法師忘了那本《大同女将錄》?裡面許多女子,也是曾為娼妓。隻要不作奸犯科,一朝從良,便是良民。女法師若欲去吉安,我可派船護送,給趙天王寫一封舉薦信。”
“便如此說定了!”
王微突然摘下尼姑帽子,露出一顆光頭。她把僧帽擲于地上,铿锵說道:“吃齋念佛,一場空寂。我是閑不住的,念佛十多年,也沒領會佛法精深。不如去了吉安,堂堂正正做人!”
徐穎見此言行,頓時贊道:“真女中豪士也!”
王微真是個性情中人,十六七歲的名妓,突然不營業了,獨自跑去旅行。錢用完了,又回來營業,跟好姐妹商量一起嫁給茅元儀。察覺茅元儀對她沒啥感情,又一個人獨自離開。最後遇到負心郎,直接遁入空門做尼姑。
這般潇灑,世所罕見。
王微盤坐在蒲團上:“黃公子,你再說說江西之事,我着實愛聽得很。”
徐穎指着《大同行記》:“女先生可觀此書。此雖小說,卻皆為真人真事改編,隻略作傳奇潤色而已。”
“那好,我自己看,”王微問道,“我何時可去江西?”
徐穎說道:“開春之後吧。”
汪明然突然笑道:“下次再見,這草衣道人,就是個學堂女先生了。”
王微落落大方,自我調侃道:“說不定下次再見,我已經嫁為人婦,做了哪個良人的續弦。”
“哈哈哈哈!”汪明然大笑。
徐穎起身拱手:“女先生,在下告辭了。”
王微挽留說:“吃了飯再走吧,我讓酒樓送些酒菜過來。”
“不必,咱們吉安再見。”徐穎還有事情要辦。他來杭州不久,剛剛安頓好家眷,情報聯絡點還未建成,而且今天還要去拜訪柳如是。
王微把他們送到門口,回房閱讀《大同行記》。
讀着讀着,感受書中人物悲歡,愈發憧憬江西那邊的生活。
突然眼淚就滾下來,她一邊抹淚,一邊自言自語歡笑:“真似個人間仙境呢。若有書中萬分之一好,在江西也可堂堂正正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