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瀚所在的大軍船隊,過了玉山縣之後,便必須下船步行。
糧食倒可以運走,但得更換小船。因為接下來的河流,最寬之處隻20米,最窄的地方僅有10米,這是連接兩省大河的小型人工河。
抵達江山縣時,趙瀚收到張鐵牛的信件。
已經審問清楚了,三百多個起義軍,埋伏衢州城内多日,一舉攻占府衙和縣衙。
由于起義軍以秀才為主,外加一些家奴和商人,因此軍紀還算嚴明。他們并未濫殺,反而維持治安,接着招募千餘遊民守城。
那些遊民當中,有許多是混混,正是這些人壞事兒!
他們搶劫城内商鋪,把滿城商賈給惹怒了。
而領導起義的秀才,也是非常搞笑。不老實守城等着趙瀚來接收,反而帶着官吏去城外分田,跟城外的大地主産生沖突。
于是,城内商賈,城外地主,聯合起來募兵反撲。
義軍陣亡四人、受傷十七人,全軍崩潰逃出城去,在逃跑中被俘虜三十六人。
至于那些臨時招來守城的遊民,眼見地主帶兵殺來,直接放棄城牆,跑到城内放火攪局,亂起來他們才能活命并且搶劫。
這該怎麼處置?
趙瀚坐船抵達衢州府城,立即下令釋放被俘虜的鄉勇。
至于鎮壓起義的士紳商賈,由于沒有胡亂殺人,因此可以格外開恩。他們得掏錢賠償,每個陣亡義軍,家屬獲賠一千兩白銀,傷者可以獲賠三百兩。
另外,鎮壓起義的行為,必須受到相應懲罰。
分田之時,這些家族的成員,每人隻能保留十畝地。三十年内,這些家族的成員,不可獲得專營牌照,不可從事專營貿易。主宗嫡子嫡孫,三代之内不可做官!
這些都是明面上的處罰,接下來還要進行特别打擊。
七個大族,找出兩個為惡最多的,主宗一脈直接公審抄家!
眼見趙瀚釋放那些士紳商賈,南孔領袖孔貞運非常高興,終于願意親自前來拜見。
“見過趙總鎮。”
孔貞運拱手作揖,内心已經說服自己,他此刻拜的是大明總兵。
趙瀚被朝廷招安過,時至今日,接連打仗,也沒有被取消吉安總兵的職務。
“孔博士不必多禮。”趙瀚微笑扶起。
孔貞運奉承說:“趙總鎮之兵,來到衢州秋毫無犯,果為軍紀嚴明之精銳。”說完此言,話鋒一轉,“總鎮有如此精兵,為何不帶兵北上,助朝廷剿滅流賊與鞑奴。必能封妻蔭子、匡扶社稷也!”
這話倒沒有激怒趙瀚,隻是讓他覺得可笑。
孔貞運說出這種話,無非出于三個目的:第一,表達自己對大明的忠誠;第二,維護南孔那可憐的尊嚴;第三,獲得趙瀚的贊賞與認可。
有時候,你若軍紀嚴明,就會被認為很好說話。
就像現在,孔貞運笃定自己不會被殺。因為一個能約束軍隊、善待百姓的統帥,必然有容人之量,更何況他還是孔子後裔。
滿清那麼兇殘,面對拒不投降的南孔,也不敢真的大開殺戒,隻能讓北孔之人來勸降。
孔氏子孫,聖裔也,說話可以有恃無恐。
趙瀚哈哈大笑,拉着孔貞運的手說:“孔博士此言,甚合吾意,英雄所見略同也!”
孔貞運反而愣住了:“趙總鎮真願襄助朝廷?”
“自是願意的,我都接受招安了,”趙瀚感慨道,“承蒙陛下不棄,讓我做了總兵官。君恩深重,我每日牢記于心。因此兢兢業業,替朝廷掃除貪官污吏,替朝廷治理天下萬民。等我把天下都治理好了,便交給陛下垂拱而治。此所謂,緻君堯舜上!”
此言一出,瞬間無人說話。
就連黃宗羲、邝露兩人,在南昌稱呼趙瀚為主公,那是真心要誓死投效。此刻聽到趙瀚說話,都覺這位主公太無恥,深谙颠倒黑白、指鹿為馬的精髓。
孔貞運哭笑不得,緻君堯舜上,居然還能這樣操作。
趙瀚說道:“正在打仗,軍情緊急,孔博士且帶我去拜孔廟。禮儀就不用全套了,拜一拜即可,等今後得空,再來隆重祭祀孔夫子。”
“趙總鎮請!”孔貞運親自帶路。
趙瀚來到衢州孔廟,在殿中看到孔子塑像,他頓時一聲長歎:“唉!”
邝露問道:“總鎮為何歎息?”
趙瀚沒有回答邝露,而是扭頭問孔貞運:“孔博士,你可知我初見此像,腦子裡究竟是何想法?”
“總鎮所思,非常人所能忖度。”孔貞運拱手說。
趙瀚歎息說:“我就覺得孔夫子是個可憐人。”
孔貞運心頭狂跳,知道自己先前多話,肯定已經得罪趙瀚。他硬着頭皮說:“請總鎮明言。”
趙瀚搖頭感慨:“我為何說孔夫子可憐?被曆代腐儒篡改經義也就罷了,居然還被自己的不肖子孫,用佛家之外來法術,困在泥胎之中數百年,永世不得超生啊!”
這種誅心之言,吓得孔貞運渾身冒汗。
跟在趙瀚身邊的秘書們,也都是儒家子弟,同樣一個個驚愕不已。
孔貞運擦汗問道:“總鎮何出此言?”
趙瀚指着孔子塑像說:“儒家隻供木主(牌位),佛家才供塑像。供奉孔子塑像,不就是用佛家法術,将孔夫子困于泥胎,令其永世不得超生嗎?這個道理,嘉靖朝的張孚敬,已在朝堂辯得明明白白,嘉靖皇帝也是同意的,還讓全國各地孔廟拆毀孔子塑像。這南宗孔廟怎沒拆?”
“在下回頭便讓人拆了!”孔貞運難以辯駁,因為這确實是大明朝廷的命令。
孔貞運當初繼承五經博士官職,從京城返回時,專門去拜祭了曲阜孔廟。
曲阜孔廟更可怕,不但違抗朝廷命令,公然供奉孔子的塑像。而且舍棄大明封敕的“大成至聖先師”不用,還在繼續供奉元朝皇帝冊封的“大成至聖文宣王”牌位。
因為元朝皇帝冊封孔子為王,被嘉靖皇帝降級為老師。那麼曲阜孔廟,就不認大明封号,隻認元朝給的封号!
“嗚呼哀哉!”
趙瀚突然戲精附體,哀歎垂淚說:“孔子成了泥塑,儒學成了教條,儒學與孔子,皆被邪術禁锢矣。”趙瀚大呼:“來人啦!”
親兵立即上前。
趙瀚指着孔子塑像:“給我立即動手,砸爛孔子像,救出孔夫子!”
幾個親兵推倒孔子塑像,亂刀劈砍。
這場面讓所有讀書人不敢說話,似乎極有道理,又感覺非常别扭。
“燒了!”趙瀚又喊。
親兵擡着被砍出豁口的孔子塑像,擡到大殿前方的空地,找來柴草引燃燒毀。
趙瀚笑着對孔貞運說:“孔博士,我為你家祖宗脫困報仇了。”
那我還該感謝你?
孔貞運當然不敢反駁,拱手道:“此儒家真義也。”
趙瀚問道:“曲阜孔家,是不是也在供奉孔子塑像?”
“然也,”孔貞運趁機給北孔上眼藥,“曲阜孔廟,非但供奉塑像,還在供奉元代的‘大成至聖文宣王’木主。”
趙瀚勃然大怒:“豈有此理,曲阜孔家還念着蒙元,這是追慕前朝想要造反嗎?等我帶兵去北京,定要奏禀皇帝陛下,請朝廷好好懲治曲阜孔氏,讓衢州孔氏來做衍聖公。”
“南孔北孔,同出一脈,南孔萬萬不敢觊觎衍聖公之位。”孔貞運嘴上說着不要,内心已經樂開了花。
整個明朝,北孔一直故意壓着南孔。
朝廷官員想給南孔争取好處,總是招來北孔反對。無非是怕南孔做大,分攤了北孔的影響力。
就連南孔編撰家規和族譜,都要送給北孔審查。
趙瀚此刻胡鬧一通,真正表達出的意思,隻有兩個:第一,不準供奉孔子塑像;第二,用南孔來取代北孔。
孔貞運變得愈發恭敬,說道:“總鎮分田,孔家必定配合。若是總鎮願意,老夫請随軍出征,令那些冥頑不靈之輩,知曉總鎮‘緻君堯舜上’的良苦用心。”
這就是達成交易了,孔貞運自請擔任“東征勸降官”。
趙瀚笑得愈發開心,拉住孔貞運的手說:“知我者,孔博士也。人人都說我是反賊,隻有孔博士曉得我是忠臣。這樣吧,五服之内的衢州孔氏子弟,每人可以保留25畝地。孔廟祭田,可以保留一百畝!”
“多謝總鎮恩遇。”孔貞運硬着頭皮感謝。
不管哪朝皇帝,随便給孔家賜田,就是幾百上千畝。
趙瀚倒好,非但不賜田,反而收回祭田隻剩一百畝,這他媽還屬于額外開恩,要讓孔家人感謝他的恩德。
對于南孔來說,一切都值得,可以拿回“衍聖公”這個世襲封号!
龍虎山天師府那邊,如今已經規矩了,守着分剩下的土地,靠着信徒的香火,老老實實納稅,也能繼續過日子。
衢州孔家,也會變成天師府那樣。
在衢州逗留兩日,趙瀚開始分兵。主力朝龍遊縣進發,再派遣一支偏師,去拿下北邊的開化縣。
孔貞運跟随主力大軍出征,他要一路勸降官兵,順便安撫沿途的讀書人。
就在出發那天,孔貞運得到消息,徐、吳兩族的主宗子弟,被抓了四十多個來公審。
似乎,是要抄家!
孔貞運不敢再指責趙瀚出爾反爾,從此變得更加老實,而且勸降時格外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