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孟津大營的氣氛也變得凝重起來。
渡口處集結着幾十艘舟船并筏具,另有兩千名兵卒集于近畔。
桃豹親自臨于前陣,旁側跟随着幾名将領。
“雖有奇謀在前,但營防也不可松懈。
無論謀劃成或不成,孟津乃是根本之地……”
等候下遊消息的同時,桃豹也在認真巡查營防種種。
其實他也明白,在占據強大優勢的情況下,晉軍發動夜襲的可能微乎其微。
畢竟夜中作戰變數諸多,臨陣調度一旦出錯,反要弄巧成拙,通常都是用來以小博大。
至于桃豹的這一份謹慎,與其說是防患未然,不如說是信心喪盡。
他已經沒有把握嚴控軍隊,于是隻能通過這種多此一舉的方式一再确認自己對于士卒是否還有控制權。
因為桃豹這一番巡防,許多将士的基本休息又被打擾。
原本他們昨夜便因晉軍船隊緩進而戒備竟夜,白天裡又因各種調度而不得休息,此刻還要瞪大惺忪睡眼于各項防事之後做着徒勞無功的戒備。
“不可懈怠、不可懈怠……此戰之後,歸國可期……”
桃豹漫行在前陣之間,口中不斷低語,整個人看起來仍是亢奮而不覺疲憊,但言語内容卻是枯燥乏味,與其說是激勵将士,其實更近似喋喋不休的唠叨自我安慰。
時間就這麼悄然流逝,桃豹也不可能一直巡營不休,但他拒絕了将領們請他歸營休息的建議,直接就在前線上披甲小憩,臨睡前還吩咐近畔親兵一旦察覺下遊有動靜,必須要第一時間喚醒他。
其實也根本不用親兵喚醒,桃豹本身便睡的極淺,一旦水面上有什麼動靜,或是夜風陡然轉急,他馬上就會醒來,登上哨樓眺望片刻,而後便不乏喪氣的返回。
如是者不知重複幾個過程,下遊終于傳來了确鑿的動靜,火光沖天而起,前陣一直在緊張備戰的将士們都忍不住低呼一聲,親兵也匆忙喚醒了鼾聲不弱的桃豹。
“火起了?
”
桃豹掬起一捧清涼的河水拍在臉上,整個人都變得精神起來,渾濁雙眼再次轉為銳利,步履匆匆行上望台。
“已經起火了!
将軍,是否眼下便出擊?
”
旁側将領自然深知桃豹的安排,眉目之間不乏振奮。
然而桃豹卻神色凝重的擺了擺手,凝望東方火光升起的方向,良久之後才凝聲道:“火光聚而不散,旺而不亂,似是有詐……敵軍勢大,我軍疲弱,不可輕出,可派出輕舟查探?
”
“……還未。
”
将領聽到這話,一時頗有無言之感,不可輕出?
明明是你自己眼見敵軍臨河設營,當即下令分兵夜襲,指定上遊沖擊作戰計劃,又恐事洩而不許提前派船窺望,怎麼到現在反而都成了别人的冒失輕率?
“如此要訊居然敢有疏忽?
速速安排!
”
桃豹聞言後頓足低吼道,眼見将領匆匆行下安排,他仍氣憤不已,口中恨恨道:“若非臨戰在即……若是先主執軍,如此輕慢軍情、罔顧将士安危,必先斬祭旗!
先主雄才驚世,麾下廣聚人傑,如此才能威震華夏,臨戰必勝……”
他站在那望台上,仍在絮絮叨叨的念叨或是斥罵。
到了眼下這一步,大凡明眼人俱都看出了桃豹狀态不妥。
然他自己仍是不覺,轉而已經講到先主石勒早年渡攻枋頭的舊事:“……南賊舟船堅猛又如何?
天命不佑,俱是虛妄!
先主遠征淮上,不克而返,時人都道必亡,然有我等忠勇忘命悍士相佐,以野木草筏渡河,直破枋頭萬餘之衆、可笑那賊主向冰,夢中入死……唉,身在此世,持刀求生,哪有安寝可望啊……”
“将、将軍,賊軍早有預料埋伏,兩千偷營之衆,多被射殺河中……”
過了将近大半個時辰,望台下終于傳回消息,那将領奔跑途中,甲胄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整個人都如喪考妣。
“果然是詐!
哈,那貉子沈維周徒具知兵善戰之名,從來不設堂皇之陣,巧弄奸計,實在可恥!
若連此輩奸徒都能成事,世道還有公允可望……”
桃豹聽到這話,非但沒有驚慌,反而一副料敵制勝的口吻,撚須大笑起來,渾然不以偷營失敗喪生河中的兩千士卒為意。
“這、這……”
眼見桃豹如此,幾名匆匆行至此處的将領都為之愕然。
一直呆在桃豹身畔旁觀的親兵頭領這會兒也終于按捺不住,匆匆行下望台,将幾名将領喚至陰影處,悄悄細語幾句。
幾名将領們聽到桃豹已經疑似虛悸失心,一時間更加驚愕,許久之後才有一名将領低吼道:“究竟何時顯出病症?
”
聽到這問題,其餘幾名将領也都虎視眈眈望向那親兵頭領,可謂是憤怒到了極點。
他們辛苦堅守客鄉已經不容易,結果在強敵逼近、大戰在即的情況下,居然被告知他們這段時間居然是被一個瘋子臨于頭頂指手畫腳!
那親兵頭領小退一步,神态間充滿警惕:“幾位将軍這是何态?
主公執軍年久,若非努力維持,我等怎能安穩至今?
如今強敵壓境,數萬将士生死仰望,屢戰不利,主公受迫至此,即便神智有所恍惚,那也是因心憂将士安危!
眼下惡戰在即,你們不思應敵,難道還要先噬舊主?
”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
“若是早知惡疾在身,就不該前防孟津,退守金墉,起碼還有洛陽數萬人衆充陣填命!
”
衆将聽到這話,一時間頗有萬念俱灰之感,時至如今,他們已經全無退路。
若對手是别人,或還可動念投敵,然而南賊沈維周北進以來,凡有胡将戰敗,就沒有一個能夠保住性命的!
他們這一路人馬,本是數年前南征壽春班底,宿将悍卒沒有一個不是廣殺晉人、久虐中國之輩,更不敢奢望沈維周會饒過他們!
這會兒,天色已經漸漸破曉,東方一點金光破開雲層,照耀得河面金鱗點點。
但在更遠處的河面上,晉軍龐大艦隊已經伴着朝陽向此駛來。
千帆競張,萬衆振奮,鼓令聲轟若雷鳴,聲浪一波一波的沖擊着沉悶的孟津大營。
一直到了此刻,晉軍龐大昂揚的軍勢才完完全全呈現在河洛守軍面前。
而也一直到了此刻他們也才明白,即便是沒有諸多困頓變數,哪怕兩軍堂皇會戰,無論桃豹瘋或不瘋,面對這樣強大的對手,他們能夠獲勝的可能也微乎其微。
“啊……”
正在衆将相對無言的時候,望台上的桃豹口中突然爆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佩刀被其持在手中,不斷向虛空處斬去,口中發出或凄厲或憤怒的咆哮,瘋狂之态彰顯無遺。
“強敵已達,多思無益。
諸位将軍各自奮戰,各安天命吧。
若有僥幸逃生,來日濁酒一壺澆墳土,不負數年相守共生。
”
那親兵頭領長歎一聲,召集麾下親兵士卒們将此處望台團團圍起,不許旁人靠近對桃豹施以加害。
随着晉軍艦隊漸漸逼近孟津大營,整個營地也都變得驚悸起來。
數百艘戰船連舷接闆,數萬勁卒行列上下,殺氣滿盈凝結如山,朝陽為之失色,山河為之動搖。
“入陣,速速入陣!
”
在望台上桃豹的瘋笑聲中,将領們各自奔走入營,驅趕着士卒們充入陣中,口中大聲叫嚷道:“晉人殘暴,不留活口!
我等若要活命歸鄉,必要殺退強敵!
”
相對于敵營應急而動,晉軍艦隊則就要肅穆得多,綿延數裡的船隊,除了厚重的鼓号聲并艦船破浪聲,幾無别的異響。
面對敵軍在河橋所設置的浮堰殺招,李闳并未選擇回避,而是選擇鐵索連船,迎面正撼。
類似的水道防事,不是沒有更機巧的應對方案,比如大船載重橫欄封鎖,或是解散船陣,側擊搶奪。
但如此一來,勢必要花費更多的時間。
但眼下進攻洛陽各個關口的并非僅此一路人馬,破關稍晚一分,或就要錯失收複洛陽大功。
唯有争此一線,才可領先于各軍。
前陣十數艘戰船迅猛向前,後繼則是上百艘的小型戰船散陣追随。
前方河道上幾聲轟鳴巨響之後,那些浮堰巨木順流沖下,仿佛遊馳于河面的驚龍,須臾即至。
前方戰船上士卒們早在浮堰斷裂那一瞬便棄船跳河,自有輕舟疾馳上前将人打撈營救起來,而後快速于水面散開。
轟隆巨響中,浮堰巨木直接撞在那些鐵索連接的空船上,單單如此沖撞,過半船隻便被摧毀。
那些巨木去勢未衰,卡在舟船殘骸之間将這一道船線硬生生推後裡許。
後方那些接應士卒的船隻有的躲避不及,近半都被激起的巨浪所打翻,兵衆們落水極多。
這浮堰威力的确極大,單單第一波的攻擊便摧毀晉軍前陣。
而在河橋之上,尚有兩次沖擊的餘力。
河橋與孟津關城彼此垂直夾角,而且關城離水極高,若要強攻,則必須以戰船逼近才能得一二制高。
所以晉軍若想真正進攻到孟津關城,還必須要應付兩次類似沖擊!
“不要驚慌,抱木沖關!
梁公素來優待将士,先登者封侯可期!
”
被浮堰擊潰的前陣上,随着那些巨木沖勢衰竭,幸存于水面上的小型戰船再次集結起來,打撈搶救那些落水的同袍。
晉軍前陣将士多以藤甲武裝,減輕自重,降低了溺水的危險。
将士們紛紛被打撈起來,并未因此挫折而有喪氣,一個個抓住将近兩丈長的竹槍,輕舟疾馳,快若脫弦之箭,直往敵軍水門沖去!
水門乃是守軍進出門戶,此時正有數百守軍準備登船入水趁亂剿殺落水晉軍,未料到晉軍沖勢如此迅猛,眼看着那些超載的輕舟直沖而來,甚至還來不及躲避,便直接被那些竹槍迎面紮透!
“速速射技,射死這些晉賊!
”
關城牆頭上響起守軍将領的咆哮聲,然而在箭雨潑灑之前,已經有近千名晉軍将士跳水深潛于下,此處舟船筏具疊陳,不要說箭雨,哪怕是抛石,一旦到了水底,殺傷力都被嚴重的限制住!
“繼續進攻,争取一波拿下敵軍水門!
”
前陣督将乃是徐州都尉許甯,如此暴烈沖擊,傷亡之大可想而知。
尤其這些士卒們更是自己安身立命部曲精銳,每死一人許甯都心痛不已,但他也知此刻絕非保全實力的時候,唯有痛斬大功,來日才能在整個江北軍系中登高站穩。
徐州軍的部曲兵在大規模會戰中或許不及淮南軍表現出色,但在這種激烈的關卡争奪中,所表現出來的悍勇則實在令人側目!
将領們與士卒之間不獨隻是統禦、依附關系,更有一種近乎家人那種共生共存。
許甯雖然還在後督戰,但他的子侄凡有力能持戈者,俱都在沖鋒陣列中。
甚至就連督護李闳的長子李炳,都被派遣沖鋒。
他們或是驕兵悍将,遊離于王命之外,但也正因此自身的權位利益少受王命禮制的保護,想要保持長盛,唯有父子相繼的以命相争,若兒輩才具不配,即便不被同類兼并,其部衆也都要哄散流失。
所以他們縱有富貴,那也是命提手中,不敢懈怠。
水門乃是孟津關城一個命門所在,一旦告破,敵軍便可直沖中營。
屆時惡戰于内裡,關城即便再怎麼牢固,也都成了無用的擺設。
晉軍的兇猛,完全超乎守軍的想象,在那些快船不惜代價的沖撞中,外圍木栅防線早已經不堪一擊。
此前集結在水門附近的舟船筏具,此刻成了晉軍泅渡進攻的絕佳防護,一個個晉軍士卒水鬼一般渡過這一片關牆覆蓋的區域,初時尚有幾十人,還可被水門附近守軍輕松射殺。
可是随着泅渡者越來越多,防線便漸漸被撼動。
因為要泅渡,這些晉軍将士們難以攜帶過于沉重的兵器,但他們就持着藏于肋間尺餘長的利刃,一俟沖出水面便弓身撲殺。
哪怕自身中箭,仍能咬牙将箭支拔出,不顧自身皿流如湧,反手将箭掼入敵軍身上!
“這不是人……他們是鬼,索命的厲鬼!
”
面對如此悍不畏死的沖擊,那些守軍們一個個驚悸的面無皿色,兩臂瑟瑟發抖乃至于連弓弦都扣不住,有人嚎叫着向後潰逃,不願面對這樣的對手。
由此引發出連鎖反應,水門防線上士卒開始成規模的潰逃。
幾百名晉軍将士聚集在了水門附近,渾身濕淋淋分不清是皿還是水,幾艘破損的船隻被拖到了水門附近卡住通道,而後這數百人各撿趁手兵器,等到後繼援軍陸續到來,便直往孟津西北方向的河橋關卡殺去。
“兒郎勇壯,不虧大都督重用!
”
眼見沖關戰事有了突破,艦船上李闳抹了一把臉上不知是汗還是淚的水漬,刻意不看已經浮滿水門附近的屍首以及那早被皿水浸紅的河面,下令鼓令齊鳴,越來越多的戰船往孟津水門關城沖去。
鏖戰進行了一個多時辰,厮殺甚至已經蔓延到了河橋和關城城頭,随着戰事進行,晉軍優勢越來越明顯,能夠投入作戰的将士們也越來越多。
此前奉命先行設營的路永這會兒也率軍迎上,待見孟津關城上勝機已是鎖定,也忍不住感歎道:“如此雄關,半日而定,李将軍用兵之烈,我實在不及!
”
聽到路永自歎不如,李闳本該自豪不已,可是眼見到關城内外那些橫陳屍首,卻實在高興不起來,隻是澀聲道:“徐方壯士,兇懷同樣壯烈慷慨,既受大都督重托,則必舍命奪關奉上!
”
路永聞言後抱拳示敬,繼而站在李闳身側不乏感慨道:“大都督向來壯言神州蒙難,天下共哀,憤勇之士,豈獨生于天中,若能群力廣集,四夷醜類焉能不敗!
”
“能集衆力、禦群雄、敗四夷者,我輩幸甚,能逐功麾下!
”
李闳聽到這話後,便也發聲回應。
待其話音剛落,便聽關城城頭上爆發出猛烈的歡呼聲。
聽到這歡呼聲,李闳精神瞬間振奮起來,繼而轉頭望向路永。
路永也轉過頭來,大笑道:“雄關已得,舊都在望!
李将軍先驅勇進,我自率部鎮後鋤奸,此境守軍久為賊醜,不容一人生離,非此不足彰威索仇!
”
在孟津告破前後,其餘各路關卡俱有突進。
久困的洛陽南門伊阙,谯王在外引衆困關,沈雲先登破關,關内近千殘衆俱被驅逐于野,圍攏射殺。
過關之後,謝奕率領三千騎兵沿着河洛平原直往西面武關沖去,餘者則在谯王率領下,直叩洛陽城南!
位于洛陽東南側的轘轅關裡,毛寶率領三千精卒經過辛苦跋涉,也終于翻過山巒,直望洛陽殘城。
而在虎牢關城外,郭誦周身浴皿,傷上添傷,要靠士卒攙扶才勉強入見大都督,頓首拜道:“末将幸不辱命!
”
天有陰晴,雲有集散。
月有圓缺,日有隐現。
世勢常有消長,人事難免缺憾。
晉業不守,胡醜并逐。
用心良苦,蒼天不負!
雄兵在握,自能小問四夷,殺人者,孰能免于殺!
“兵進洛陽!
賊衆凡持戈者,殺無赦!
”
沈哲子行出營帳,當衆下令宣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