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國此夜亂象種種,沈雲所知并不清楚。
雖然降将張坦也曾說過,石氏兄弟積怨深厚,石宣驟然率部歸國,彼此之間必有龃龉矛盾爆發。
但沈雲對此終究不敢深信,一則張坦新降未久,即便是一路行軍貢獻頗多,但終究還達不到推心置腹的程度。
另一方面,沈雲也并不覺得石氏兄弟會如此的不識大體,在明知襄國近畔便有敵軍出沒的情況下,彼此之間還要做窩裡鬥。
就算羯國太子石邃不知他所部情形,但石宣對此是很清楚的,他是從冀南戰場前線敗退下來,逃亡過程中又一路糾纏,應該很清楚奮武軍雖然人數不多,但戰鬥力絕對強悍,不可視作尋常部伍。
在這樣的情況下,石家這兩個狗崽子但凡還稍具正常人的思維,即便此前有什麼積怨,眼下應該多多少少也會相忍為國,共同抗敵。
說到底,沈雲在粗豪外表之下,其實仍是不失謹慎,他很清楚奇功看似輝煌,但該貪的時候貪,不該貪的時候則不貪。
畢竟奮武軍再怎麼精勇,在眼下羯國腹心之地,人數實在是太少,如果因為貪戀大功而影響到進退的選擇,全軍覆沒都有可能。
就算是信都的石虎來不及做出反應,要知道奮武軍之後南下奔往枋頭,還需要途徑羯國另一部重軍集結的戰區,那就是邺地的麻秋。
麻秋近年來一直在與枋頭的謝艾對峙互攻,雖然乏甚亮眼表現,但能夠阻止枋頭王師影響力進一步向羯國内裡擴散,其實力同樣不容小觑。
因此,對于今次襄國之行,沈雲的定位是敲山震虎,并不寄望于憑此兩千餘輕騎兵衆便能直接撼動乃至于攻克羯國這座都邑。
因是這一夜,奮武軍在炊食完畢之後,除了百十名外派的斥候之外,其餘将士俱都早早歸舍休養。
因為明天沈雲便打算向襄國發動實質性的沖擊,趁着石宣軍伍新抵未久、與城内守軍還不能達于協調之際,完成此行的戰略意圖,之後便盡快輕裝南歸。
但這一夜注定是不平靜,沈雲卸甲之後,剛剛入眠未久,便有緊急軍情傳報,言是城内羯軍大部集結于襄國城南。
身在敵境,沈雲自然不敢松懈,當即再次起身披甲召集衆将,包括降将張坦和那個給他們提供幫助的襄國人家馬氏族人。
“看來賊軍應該是察知我軍動向了。
”
再聰明的人,也不可能在兩軍完全沒有實質接觸的情況下判明對方的舉動含義,特别奮武衆将都知石宣所部已經将近襄國,城内敵軍得知他們動态如何,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是否需要發動一場夜戰?
”
又有人望向将主沈雲,神态躍躍欲試。
他們一路行來雖然也是奔波千裡,但奮武軍俱都精選勇卒,提前幾日抵達襄國城郊,這幾日的休養對将士們而言已經足夠,最重要還是馬力也得到了充分的恢複。
沈雲稍作沉吟後還是擺擺手說道:“還是再探,不必急戰。
我軍終究遠來,即便近日略探,但地貌掌握終究不如敵軍熟稔,夜戰未必有利。
”
目下的情況,百巧不如一拙,一旦過于冒進,本來已經将要達成的誇武之行或就要演變為自投死路的愚蠢行徑。
允進允退的情況下,在沒有确鑿可供把握的戰機出現前,沈雲并不急于以将士性命犯險。
“今夜局面,确是有幾分蹊跷啊!
”
襄國當地人家那個馬氏族人名為馬興,其人雖然沒有張坦那種曾為羯國高級将領的視野可以了解到羯國高層内部糾葛,但常年生活在襄國城内,對于當下局面詭谲頗為敏感。
他在請示得到允許後便上前一步,指着案上攤開的襄國城防圖紙勾劃道:“舊年國中内戰,南城此境便是攻防最猛烈的區域。
此處多坊巷民宅兼城外廣有别業私墅,亂戰之下,多有破敗,之後城務荒廢,也都不曾修繕。
目下城内,禁軍乃是第一銳師,若果真布設迎待外敵,城南絕非良守,進退都不從容……”
通過這個馬興的講解,帳内諸将都聽出其中意味。
襄國城南這一段外城,雜亂無序,哪怕是羯國本身的軍隊,也很難在之間從容穿插,一旦戰事展開,無論應敵局面是優是劣,進退都不便利。
因此這裡主要是作為一段外防的緩沖地帶,用雜亂的屋舍、用卑微的人命去阻攔敵軍的進攻,這才是正常的選擇,而将精兵布設于此,并不是最好的安排。
沈雲雖不贊同即刻發動夜襲,但這會兒其實自己心裡也是蠢蠢欲動,他起身整理一下甲衣,笑語道:“既然羯奴不太安分,今夜諸位也都少眠,雖不可貿然出擊,但也需要仔細監察。
”
衆将齊齊領命,各自回歸部伍之後先将兵士召集起來,之後幾百名斥候便越營而出,散出于襄國近郊,從各個方向進行窺望。
至于沈雲也親自出營,帶着張坦、馬興并十幾名親兵,揚鞭縱馬,甚至直接沖到襄國城南距離敵軍營舍不足一裡的距離。
這麼短的距離之下,奮武軍的查探不可能瞞得住羯軍。
那個領軍王朗既然被石虎任命如此重要位置,自然也是知兵之人,此前隻是因為太子石邃的打壓,甚至連斥候都不敢輕易派出,既然現在确定敵人确實存在着,自然在移防的同時将斥候廣泛鋪開。
沈雲他們夜中一路縱馬,便遭遇幾股羯國斥候。
雙方彼此了解不多,夜中視野又受限制,當對面羯軍斥候索問口令時,沈雲等人已經先一步動手或射殺或驅逐,待到沖至敵軍營舍之外,總算抓住了幾個活口。
此刻敵營的羯軍也察覺到這一隊遊師存在,自然做出應對,百數騎徑直沖出,沈雲等人則不戀戰,拿住幾名活口便向夜幕中退去。
而敵軍大概也忌憚于敵情未明,沒敢大規模的出擊,雖有幾十騎窮追不舍,但在之後奮武軍以鳴镝響箭彼此應和,反被圍殺過半。
類似的夜中斥候聯絡信号手段,羯軍自然也有,但是相對于奮武軍的配合精熟,常年留守襄國的這些羯國禁軍則不免有些生疏。
當其他幾方羯軍聞訊趕來時,夜中這場遊擊作戰已經結束,奮武軍則脫離戰場,縱馬再向城東而去。
張坦一路跟随在沈雲身後,親眼見證奮武軍遊騎們在此夜中如此娴熟的搭配,心中也多有稱奇。
此前他雖然也曾觀見,但乏于一個明确對比,今夜是羯國的禁軍還是在自己的主場之内,于小範圍的搏殺中居然被奮武軍靈活壓制,哪怕如奮武軍如此精勇的遊騎兵在南國并非海量存在着,但最起碼說明高端戰力方面,特别是高機動性的遊騎交戰,羯國已經不再具備優勢。
至于那個馬興,則更是驚歎莫名。
其人雖非行伍,但作為普通人對直接的勝負生死還是看得明白。
奮武軍今夜表現,實在颠覆了他們這些河北人士對南人長久以來所固持印象,所謂馬背上的懦夫,舟船上的英雄。
羯國之所以在大勢不利的情況下,還能在河北之地維持住統治,與這種河北士民中的普遍認知不無關系。
他們覺得即便南人此前再怎麼兇悍,但河北終究是一個開闊戰場,是騎兵馳騁争雄的地方,南人在這方面終究還是稍遜于河北舊年霸主的羯國。
一旦跨河作戰,王師未必能夠還如往年一般凱歌高奏。
包括這個馬興在内,之所以其家族願意投靠王師,也是因為襄國越來越呆不下去,他們寄望得此機會能夠遠投河南,卻是不敢笃言之後整個河北戰場的優劣如何。
且不說這些外人心思感受如何,奮武軍斥候們在就近觀望之後,彼此再作消息彙總,也越發感受到襄國此夜氛圍之詭異。
他們這些戰士,常年出沒于最為兇險之境,無論眼光還是知覺都久受磨練,更何況眼下異兆如此的明顯。
沈雲縱馬繞城而過,于襄國城東坡地上眺望那火光通明的小漳城,原本的持重想法也漸漸改變。
但直到現在,他還是有些遲疑:“石家的狗崽子們,難道真的如此不識大體?
”
之後發生的事情,不獨沈雲,就連其他有幸得見的奮武斥候們都大覺詫異。
那就是小漳城外的石宣部隊在獲得城内給養資助後,非但沒有入城攜守,竟然一路向北而去!
如果說這一舉動還有誘敵或是接引信都大軍南來的可能,那麼接下來襄國城軍隊決堤沖殺小漳城,則就是确鑿無疑的手足相殘了。
如果連這都算是一種引誘,那沈雲也不得不歎服,石家這些活寶們也太下皿本了!
“将軍,戰吧!
”
夜色中,數騎奔向沈雲所在,俱都開口求戰。
沈雲此刻也是當機立斷,下令道:“歸營傳告,部伍齊出,今夜就給這紛亂賊巢再添一把火!
”
襄國城此夜種種迹象,奮武軍将士們其實都不大看得懂。
雖然早年江東也是窩裡鬥兇猛得很,但奮武軍創成之際,大将軍早已經獨大江北,特别在歸國定亂之後,更已經是内外統攬的第一人,令出政行,再無掣肘,也讓這些奮武将士無從理解羯國當下的亂象緣由。
但既然羯國自己作死,他們自然沒有要阻止的道理。
兩千餘衆的奮武軍盡數出動,他們并沒有加入到已經混亂到了極點的城東戰局,而是直沖城南,準備在那裡沖垮襄國當下這唯一一股勁旅,之後再從容掃亂。
但當他們沖達城南的時候,卻發現局面已經不同,原本剛剛布設完畢的羯國禁軍,此刻竟是一股腦的往城内退縮,以至于就連奮武軍直接兵臨城下,不過幾百散卒被派出拒戰,這種反應,簡直就是對奮武軍的無視!
沈雲自然不知,那個王朗得知自己的兒子直接被太子刺死,正在急于回援建德宮,當然無暇再顧及他們這些外敵。
奮武軍直接沖殺而上,将那幾百拒戰羯卒很快便斬殺殆盡,但之後他們也面對一尴尬局面,那就是羯國禁軍大部已經撤回城内,他們這些遊騎也難繼續沖擊。
“小民請領一隊精勇,入城宣播王師雄威!
”
那個馬興此刻目光閃閃,一臉激動不已的神色。
而另一側的張坦這會兒也是激動得臉色潮紅,沖到沈雲坐騎前便疾聲道:“禁軍不顧外擾而内撤,必是宮闱生亂!
将軍宜早勇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