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試隻考四書題兩道,考試時間一個白天。
對于兇有腹稿的方應物而言,一個白天的時間有點漫長了。
雖然刻意降低了速度,但仍在午時就将兩篇題目做完并謄寫到試卷上。
這時候并沒有人交卷,方應物想了想,自己還是不要出這個風頭了。
槍打出頭鳥,最後案首十有仈jiǔ是自己的,這種時候太醒目沒什麼好處,悶聲發大财才是正理。
方應物便從籃子中掏出幹糧和野菜,讓小役給自己打了碗水,就在考案上吃喝起來。
這番動靜引發了别人注意,看天sè已到午時,其他考生也感到腹中饑渴,紛紛掏出準備好的吃食開始就餐。
但也有卓爾不群之人,比如很讓方應物看不順眼的吳公子。
别人抓緊時間埋頭吃喝時,他很潇灑的立了起來,振一振衣袖,整一整衣領。
本來沒人在意,隻以為他要出恭,但卻見他手持試卷和草稿,向主座上的知縣走過去。
無數道無聲的目光向他shè去,第一個交卷的人總是很引人注目的<,若非考場上嚴禁交頭接耳,隻怕此時要議論紛紛了。
吳公子交上試卷後,又站在那裡和知縣說了好一會兒話。
小考試不像鄉試、會試這樣的真正掄才大典極其嚴格,形式其實很随意。
頭幾個交卷的,可以請求考官再當場面試。
考官簡單看過考卷開頭,覺得可取的話,常常又口出幾個對偶或者詩詞題目,考生若答得不錯便可當場錄取。
這吳綽眼下就是當場面試麼?
方應物位置比較靠前,看得清汪知縣和吳綽之間的互動。
汪知縣言笑晏晏,這讓方應物心裡産生了一絲yīn影。
他突然想到自己可能忽略了一些東西。
雲峰吳家近幾年一個新秀才也沒出過,對于科舉傳世的吳家而言,簡直是斷了傳承一般,絕對放不下這個面子的。
這就意味着吳家這次必然要使盡力氣,說什麼也要力挺本家在今科出一個秀才,這樣才能保住一些門面。
那麼最穩妥、最好運作的辦法就是奪得一個縣案首,那就相當于保送生,最終必定會考中生員秀才。
而自己這邊,因為時間所迫,他結交知縣從一開始就充滿了急功近利的sè彩,人情上的沉澱并不足。
因為利益因素産生的結合,那麼因為利益因素産生變化,這不奇怪。
吳家有底蘊,能拿出的利益應該比他這個小貧士要多,隻看他們肯不肯放下本地缙紳世家的架子主動靠近外來戶汪知縣。
方應物疑神疑鬼,越想越覺得有可能,自己早該想到這點的!
汪知縣能将題洩露給自己,同樣也能洩露給别人。
隻要用最隐晦含糊的方式,讓人挑不出一絲毛病,也不會被抓住把柄。
想到這裡,極度渴望鯉魚躍龍門的方應物坐不住了。
眼看着吳公子面試完,到了考場龍門那裡,等待放行時間——考生不能随意出場的,必須等到夠了十人,然後才能一批批放行。
又等了一會兒,看周圍考生都吃喝完畢,重新埋頭答題。
方應物一咬牙站了起來,也手持試卷草稿向汪知縣走去,這時候就遠不如方才吳公子交卷那般醒目了。
汪知縣手持朱筆,閱視方應物試卷,在破題上點了幾個圈,以示出sè。
方應物趁機也道:“請求老父母面試。
”
汪知縣沉吟片刻,出題道:“大器貴在晚成。
”
這是要對對子,但這個上聯卻讓方應物心頭沉了又沉,他正處于風聲鶴唳狀态,稍有點草木就要皆兵了。
大器貴在晚成?
這是暗示我這科還年輕,不必着急,可以再等一等麼?
方應物不由自主的在心裡解讀道。
不能不這麼想,他才十五歲,堪稱是最年輕的考生了。
還好方應物有些讀書根底,也很有暗示xìng的對道:“長才屈于短馭。
”
“好!
”汪知縣輕輕點頭,又指着院中荷花池出題道:“青衿争出玉宮。
”
青衿,秀才的雅稱也,這上聯關鍵在于一個“争”,汪知縣這是暗示有人要和他争案首?
方應物又在心裡解讀了一遍後,再次對道:“朱筆獨點龍門。
”
這意思很明顯,你老人家答應過點我過龍門,不能言而無信呐。
汪知縣搖搖頭,又出上聯道:“佛雲不可說不可說。
”
方應物不假思索,仿佛打機鋒般對道:“子曰如之何如之何。
”
汪知縣提筆在方應物試卷上寫了個“可”,“你已經取中了,名字必在榜上,且先下去罷!
”
和汪知縣來來去去幾句話,方應物仍沒得到自己想要的準确消息,甚至相反,還覺得自己希望又渺茫了幾分。
大器貴在晚成這句話,可太讓年方十五歲的方應物心驚膽戰了。
雖然汪知縣說了肯定讓他上榜,但這不值得十分高興,若不是案首,就算得到縣試第二名又怎麼樣?
第一名案首和第二名雖然看着沒多大差距,但實際上有着根本的不同,案首已經相當于知縣點中的保送生了。
隻要在下面兩關,縣案首不犯腦殘事,不存在不中秀才的問題。
而縣試第二名和上了榜的最後一名沒有本質區别,去府試、道試時在一條起跑線上,被刷掉的概率是一樣的。
他方應物論八股才學不過中人之姿,又落在了淳安縣這個jīng英荟萃的死亡之組;論起人脈根基錢财差不多就是零。
兩方面都不出彩的情況下,如果得不到縣案首保送,憑什麼把握在後面連過府試、道試兩關?
方應物面試完畢,也神思不屬的站在了入口龍門這裡,等待放行。
先交卷的吳綽吳公子見到方應物也過來了,挑了挑眉毛,百無聊賴的搭話道:“你這小哥兒答題也不慢,看來平時很用功罷,這次過縣試應當不成問題了。
對了,你是誰來着?
剛才忘記了。
”
方應物忽然冒出個邪惡的念頭——若是出了考場後,偷偷宣揚吳公子和知縣多麼親密、答題多麼迅速,然後再搭配上吳家這次勢在必得的背景,造出一個吳公子必然是内定案首的謠言,想必會有許多人相信罷?
如果謠言傳的猛了,那汪知縣也會有所顧忌,不敢輕易點吳公子當案首了。
真要坐實了謠言,後果十分莫測,任是誰也要三思而行。
不過這念頭從方應物腦中一閃而過,就按下去了。
畢竟吳家和汪知縣之間的事情,純屬他自己極度敏感的猜測,并沒有證據。
造謠傳謠這種事,他覺得還是有些太yīn暗卑鄙小人了,自己心裡就過不去,實在不屑為之,他又不是公知。
胡思亂想中,熬過了一個時辰,湊夠了十個交卷的人,總算可以放行出考場。
方應物滿懷心思的步出縣學,看到大門外仍然聚集着數十人。
從人群裡穿過,方應物正要向西門而去,忽然耳邊傳進兩個人議論:“聽到最新消息沒?
這次縣試,想要案首是别想了,聽說已經内定一個叫方應物的人了。
”
方應物默默無語淚雙流,他最讨厭謠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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