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婁天化不大明白方應物話裡深意,但不妨礙他繼續勸阻方應物。
作為一個合格的幕席,那必須要把話說完,盡到輔佐協助的責任,至于東家聽與不聽是另一回事。
婁天化又斟酌了片刻,開口道:“東主!
在下讀書不成之後,在京城也厮混了一二十年,期間也耳聞目睹的見識過一些官員,深知這強項令不好做。
不知有多少一腔熱皿的要做青天,出過風頭後最終卻折戟沉沙,能留下名聲的實在是少數。
東主你出身清華之選,又是年輕有為,來日方長,何須在上任伊始冒險急進?
”
方應物呵呵幾聲,反問道:“自古以來,以不畏權貴、正直無私最有名、最成功的是誰?
”
婁天化稍加思索便答道:“若所猜不錯,應當是前朝宋的包龍圖包學士,得了青天之名,至今民間尚稱包青天。
”
方應物又問道:“為何包青天最成功的同時名氣最大?
而别人始終不如他?
”
這個問題看似簡單,但仔+細一想卻真不好回答。
原因到底是什麼?
婁天化沉思半晌也不得要領。
方應物微微一笑,去了堂中,重新審視起手中這批狀詞。
又把還在冥思苦想的婁天化叫了進來,一邊問話一邊看狀詞。
問來問去,看來看去,方應物從中揀出一份狀告永平伯強奪房産的狀子,單獨放在一邊。
狀子是一個叫陳别雪的商人呈上來的,案情也簡單,鐘鼓樓附近有一處好地段的鋪面要出售。
原告苦主也就是陳别雪的父親先買下了。
但永平伯府上随後也看中了這處鋪面,不過陳别雪父親不肯相讓。
永平伯府便強行占了這處鋪面,并将陳别雪父親毆成重傷。
此外方知縣又挑了挑。
揀出一個告内官監少監家人不法的狀子,與先前狀告永平伯的那一份放在一起。
婁天化看在眼裡,暗暗點頭,這東主沒有徹底昏頭,起碼還知道揀軟柿子捏。
這永平伯是公侯伯裡面比較弱的一位,當家家主才二十餘歲,挂着京營遊擊将軍的銜頭,姻親中也沒有太強勢的。
至于為何又挑出一個太監,婁天化就猜不透了。
不過以東主的思路,想來也沒什麼問題。
完成這些事,就是正午時分,方知縣的一上午就這麼過去了。
在飯舍用完午膳,方應物打算小憩片刻時,前面門子來禀報:“外面有人手持東廠名帖,前來求見縣尊。
”
東廠找自己有什麼事情?
方應物滿腹疑團,揮揮手讓門子将人帶了進來,而自己坐在後堂花廳裡等候。
過了片刻有人進來。
方應物擡眼看了看,驚得站了起來,上前迎接道:“尚公你為何到此?
”
來人不是别人,正是東廠提督尚銘本人。
此時寬袍大袖,宛如老年文士。
若非熟悉的,任是誰也想不到他是東廠提督......方應物萬萬沒想到。
是尚銘本人隐姓埋名微服前來。
尚銘答道:“有些話不便通過他人之口,所以我親自前來與你面談。
”
方應物笑了。
他忽然覺得尚銘此人很有意思。
前一刻可以虛張聲勢的對你嚴刑拷打,後一刻就可以委曲求全;前一刻可以高高的擺出廠公架子。
後一刻就能放低身段主動登門造訪。
想至此處,方應物主動問道:“不知尚公前來有何見教?
”
尚銘不等招呼,徑自坐下,然後才答道:“昨日孩兒們去西廠抓了韋千戶,這并非我的本意,實乃天子昨日下了手诏捉人,因而我東廠不敢抗旨,隻能去将韋千戶捉拿關押。
”
方應物擺擺手道:“尚公大可不必解釋,這與我何幹?
”尚銘迅速接話道:“若汪公問起時,還請方大人替我分說一二。
”
原來如此,方應物恍然大悟!
汪太監過去幾年嚣張跋扈,在尚公公心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
這次奉命抓了西廠千戶韋瑛,誰知道汪芷會不會發怒報複?
雖然汪太監倉皇遠赴宣大,好像是故意逃出去一樣,但尚銘知道汪直這種人随時會鹹魚翻身,仍不敢掉以輕心。
方應物明白了,尚銘很清楚自己與汪直的友好關系,所以才會把話說到自己這裡,算是對着汪芷隔空喊話,解釋一下不得不為之的苦衷。
但方應物在口頭上不會答應什麼,隻是裝作沒聽明白,含糊幾聲而已。
“此外還有另一件事,須請方大人協助。
”尚銘又起了話頭,“還是關于韋千戶的,聽說韋千戶曾經從宛平縣貪了三千兩銀子?
”
方應物若有所思,這尚公公如果專門為了委托自己向汪芷傳話,那就未免小題大做了,果然還是有其他目的。
他故意很疑惑的說:“這是宛平縣與西廠的事情,尚公問此作甚?
”
尚銘很坦誠的說:“皇爺命我捉拿韋千戶審問,總要給皇爺一個交待,我看拿此事做文章不錯。
”
方應物又明白了,天子要殺韋瑛這條狗,東廠作為具體經辦人就要找出點借口。
但韋瑛在西廠多年,手上沾惹的多是政治鬥争,這裡面背後牽涉複雜,有時連天子本人都是黑手,根本不便公開出來。
相比之下,如果以貪贓罪名來處置韋瑛,麻煩相對就少一點,又可以達到治罪的目的。
就像當初天子處置自己,為了避免麻煩非要另找一個“勾結内宦”的罪名,與這次又是一個道理。
正好在這個節骨眼上,自己去西廠要債大鬧一場,把三千兩銀子的事情傳到東廠了......想必尚公公聽說了此事,感覺是想睡覺遇到個枕頭一般的驚喜。
如果東廠想要調查韋千戶貪贓事情,當然需要宛平縣配合了,又加上要通過方應物向汪太監解釋,故而尚銘親自登門來說事情。
但方應物現在卻陷入了小小的糾結裡......自己到底配合不配合尚公公?
韋瑛這個人很不讨喜,能坑他一把,自然是喜聞樂見的。
但政治人物不能感情用事,如今汪芷遠遁,韋瑛若被治罪,隻怕西廠就像多米諾骨牌一般倒掉,天子便可以順應人心的罷去西廠。
若汪芷汪太監的西廠倒掉了,對自己有好處麼?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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